袁承志虽不知前人之法,然而围棋一道,最讲究悟性,常言道:“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意思是说下围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将来再下苦功,也终为碌碌庸手。以苏东坡如此聪明之人,经史文章、书画诗词,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然而围棋始终下不过寻常俗手,成为他生平一大憾事。他曾有一句诗道:“胜固欣然败亦喜”,后人赞他胸襟宽博,不以胜负萦怀。岂知围棋最重得失,一子一地之争,必须计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胜,若常存“胜固欣然败亦喜”的心意下棋,作为陶情冶性,消遣畅怀,固无不可,不过定是“欣然”的时候少,而“亦喜”的时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觉得搏杀不烈,不大过瘾,此刻与承志对局,竟然大不相同。承志于此道颇有天份,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计的要战胜这位师伯。这一局结果虽木桑赢了,但中间险象环生,并非一帆风顺的取胜。

次日一早,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承志连胜三局,从让九子改为让八子。不到一月,他记忆木桑所用的各种巧术妙着,棋力大进,木桑只能让他三子,这才互有胜败。

袁承志在围棋上一用心,练武的时刻自然减少,学剑进展之速不如习拳掌之时。穆人清碍于老友情面,起初还不说什么,后来见这一老一小终日废寝忘食的在楸枰上打交道,实在太不成话,于是暗中嘱咐承志,每日只可与木桑下一局棋,其余的时候要用来练武。袁承志经师父提醒,心想这许多天的确荒疏了武功,暗暗惭愧,忙赶练剑法。一连两天,木桑叫他下棋,他总推说要练剑。木桑说道:“你来陪我下棋,下完之后,我教你一门功夫,你师父一定欢喜。”承志道:“我去问过师父。”木桑道:“好,你去问吧。”承志奔进去把木桑的话对师父说了。穆人清一听大喜。

木桑道人外号“千变万劫”。他年轻之时,因轻功卓绝,身法变幻无穷,江湖上送他个外号,叫做“千变万化草上飞”。后来他耽于下棋。围棋之道,讲究“打劫”,无数变化俱从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反称平平无奇,棋艺不过中上,却自负得紧,竟自行改了外号,叫做“千变万劫棋国手”。旁人碍于他面子,不便对他自改的外号全不理会,可是又知他棋艺和“国手”之境委实相去太远,于是折衷而简化之,称之为“千变万劫”。这四字其实还是恭维他武功千变万化,杀得敌人“万劫不复”。但如有人当面如此解释,木桑势必大为生气,定要对方承认这外号是指他棋艺而言,跟武功全不相干,才肯罢休。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独得之秘,但他从来不肯授徒,现下他竟答应传授承志武功,那定是实在熬不过棋瘾了,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来,向木桑一揖,说道:“你肯成全小徒,我这里先谢谢啦。”叫承志向木桑磕头拜师。

袁承志跪了下去。木桑纵身而起,双手乱摇,说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凭本事来赢。”穆人清道:“这小娃儿什么事能赢得了你?”

木桑道:“剑法拳术,你老穆天下无双,我老道甘拜下风,这孩子只消能学到你功夫的两三成,江湖上已难觅敌手。但说到轻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还有两下子!”

穆人清道:“谁不知道你‘千变万劫’,花样百出!”木桑笑道:“‘千变万劫’是指老道棋艺天下无双,跟武功决计沾不上边,万万不可混为一谈。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师,事事讲究冠冕堂皇、风度气派,于轻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让老道能在这两门上出出风头。这样罢,你让承志每天跟我下两盘棋,我让他三子。我赢了,那就是陪师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赢得一局,我就教他一招轻功,连赢两局,轻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咱们下棋讲究博采,那便是采头了。你说这么着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这老道当真滑稽,说道:“好,就这么办。我本来怕承志下棋耽误了功夫,现下既有这样的大好处,你们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承志一听大喜,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这天一胜一负,棋局既终,对承志道:“今日教你一招轻身功夫,虽只一招,你用心去练,可也够你终身受用。仔细瞧着。”话刚说毕,也不见他弯腿作势,忽然全身拔起,已窜到了大树之巅,一个倒翻筋斗,又站在他面前。承志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木桑当下把这招“攀云乘龙”的轻身功夫教了他,虽只一招,可是其中腰腿劲力,步法眼神,皆有无数奥妙。承志用心学习,一时却也不易领会。

第二日承志连输两局,一无所获,木桑大喜,自吹不已。第三天上,承志突出奇兵,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居然两局都胜。木桑不服气,又下两局,这次是一胜一负,结算下来,木桑该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两招轻功,见他记住了,说道:“你可知我对敌时使什么兵器?”承志摇摇头。木桑道人抓起棋盘,笑道:“本来我也使剑,但近年却已改用这家伙。”

承志早见这棋盘是精钢所铸,以为他喜爱弈道,随身携带棋局,为怕棋盘损坏,特用钢铸,那知竟是对敌的兵器。木桑又拈起一把棋子,笑道:“这是我的暗器!”随手掷出,十几颗棋子向天飞去。待棋子落下,木桑举起棋盘一接,只听得当的一声大响,十几颗棋子同时落上棋盘。承志伸出了舌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本来十几颗棋子抛上天空,落下时定有先后,黑铁棋子和白铁棋子碰到钢棋盘,必是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那知十几颗棋子落下来竟同时碰上棋盘,然则抛掷上去时手力的均匀,实是惊人。更奇的是,十几颗棋子落上棋盘,竟无一颗弹开落地,但见他右手微微一沉,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势,一颗颗棋子就似用手摆在棋盘上一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练力,再练准头,发出去的轻重有了把握,再谈得上准不准。”于是把投掷棋子用力使劲的心法传授了他。

木桑在华山绝顶一住就是半年,天天与这位小友对弈,流连忘返,乐而忘倦,而一身轻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这半年中也毫不藏私的传了给他。

这天已是初冬,承志上午练了拳剑,下午和木桑在树下对弈。这时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一先,可是木桑好胜,每次还是要让他平手先行,那更加胜少败多了。纵然“千变万劫”,变来变去,也仍不免落败。败得越多,传授武功的次数也越密。好在他棋艺上变化有限,武学却极广博,输棋虽多,尽有层出不穷的招数来还债。

这天教的仍是发暗器的“满天花雨”手法,一手同时撒出七颗棋子,要颗颗打中敌人穴道。这项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间所能学会,承志在这功夫上已下了两个多月苦功,可是同时发出三四颗棋子,每次总只一二颗打中。

木桑做了个木牌,牌上画了人形,叫哑巴举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贞、玉枕!”承志三颗棋子发出,打中了天宗、玉枕两穴,肩贞穴却打偏了。木桑又喊:“关元、神封、中庭。”哑巴一边跑,一边把木牌乱晃。承志展开轻身功夫,追赶上去,手刚挥动,木桑已叫了起来:“关元穴没中。”正要再喊,忽听得承志大声惊叫,抢上去拉住哑巴手臂,向后力扯。

哑巴一呆,回过头来,只见一头巨猿站在身后,神态狰狞,张牙舞爪,作势欲扑。哑巴举起木牌劈头向巨猿打下,突然左臂一紧,已让木桑拉了回来。

木桑叫道:“承志,你对付它!”承志知木桑师伯考查他功夫,大声答应,双掌分错,轻飘飘的纵到巨猿之前。

巨猿见他来得快速,转身想走,承志使重手啪的一声,在它背上击落。巨猿痛得哇哇怪叫,转身挥长臂来抓。承志托地跳开,正要乘隙迎击,忽觉身后生风,似有敌人来袭。他不及回头,左脚力撑,跃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见袭击他的原来是另一头巨猿。他上山后练了这些年武功,只与师父拆解,从未与人当真动过手,两头巨猿虽然狞恶,他也不畏惧,展开伏虎掌法与之相斗。此时的掌法劲力,比之当年在圣峰嶂扯拔豹毛之时,自已不可同日而语。

呼喝声中,穆人清也奔了出来,见袁承志力斗两兽,手掌所到,巨猿总痛得呵呵大叫,心下欣喜:“这孩子不枉了我一番心血。”

两头巨猿吃了苦头,不敢迫近,只窜来跳去,俟机进扑。

穆人清见承志掌法尽可制得住两头畜生,要再看他剑法,奔进去取出长剑,叫道:“接剑!”将剑掷向空中。

承志纵身,右手抄出接住剑柄,长剑在手,登时如虎添翼,人未落下,一招“穿针引线”,向一头巨猿肩上刺去,那巨猿急忙后退。承志长剑使了开来,登时把两头巨猿裹在剑光之中。木桑叫道:“承志,别伤它们性命。”承志答应一声,长剑使得更加紧了,这时候他要刺杀巨猿,已易如反掌。两头巨猿转眼间臂上、肩上、腿上、头上,剑创累累,他始终未下绝招,每手都是浅伤即止。

两头巨猿颇有灵性,起初还想奋力逃命,后来见微一纵开,剑锋随到,只要停步,对方也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杀手,忽然同时叫了几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再进扑,四只眼珠骨碌碌的转动,望着承志,露出哀求神色。

哑巴见承志制服了两头畜生,高兴得拍手顿足,奔进去取出一捆麻绳来,将两头巨猿缚住。双猿起初还露齿咆哮,但哑巴用力一捏,巨猿筋骨剧痛,不再反抗,只得乖乖受缚,只叽叽咕咕的叫个不休。

木桑与穆人清都赞承志近来功力大进,着实勉励了几句。承志很是高兴,用金创药敷上双猿伤口,又采些果子、栗子给它们吃了。

养了七八天,巨猿野性渐除,又得食物饲养,解去绳子后,居然并不逃走。承志大喜,给雄猿取名“大威”,雌猿叫做“小乖”,一呼名字,两猿便至。穆人清与木桑见雌猿如此毛茸茸的一头庞然大物,竟取了这般小巧玲珑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养越驯,承志一发命令,双猿立即遵行。

这一天,两头巨猿攀到峰西绝壁上采摘果子,这绝壁一面较斜,尚可攀援,另一面却如一大堵平墙,无处可容手足。双猿摘果嬉戏,小乖忽然失足,从树上跌落,直向绝壁一面溜下。这峭壁离地四十多丈,一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吓得魂飞魄散,赶到山壁上看时,见小乖幸喜并未掉下,两条长臂攀在山壁上一个洞里。这洞穴年深月久,本有山泥封住,小乖掉下来时在山壁上乱抓乱爬,恰好抓破封泥,手指勾住洞穴。但身子挂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甚为狼狈。

大威无法可施,飞奔下山,来讨救兵。承志正在练剑,见它满身给荆棘刺得斑斑血迹,神态惊惶,不住跳跃,吱吱乱叫,知小乖必定出事,忙招呼哑巴,一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着峭壁,乱跳乱叫。袁承志和哑巴奔近看时,见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志回到石屋取了几条长绳,和哑巴、大威从斜坡爬上峭壁,将三条长绳接了起来,悬垂下去。小乖这时已累得筋疲力尽,一见绳子,双手双脚死命拉住。哑巴和大威一齐用力,将它拉上。

小乖身上给山石擦伤了数处,受伤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右掌直伸到承志面前。承志看时,见手掌上钉着两枚奇形暗器,铸成小蛇模样,伸手去拔,竟拔不下来,小乖却已痛得乱跳,知道暗器上生有倒刺。承志一惊,心想:“难道来了敌人?”忙打手势问小乖,暗器是谁打的?小乖指手划脚,示意说伸手到洞中时刺上的。

袁承志很是奇怪,心想这峭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顶、下离地面都远,怎会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一会,难以索解,便去见师父和木桑道人。

两人听他说明情由,见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称奇。木桑道:“我从来爱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门的暗器都见识过,这蛇形小锥今日却首次见到。老穆,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纳罕,说道:“先起出来再说。”

木桑回入房中,从药囊里取出一把锋利小刀,割开小乖掌上肌肉,将两枚暗器挖了出来。小乖知是给它治伤,毫不抗拒。木桑给它敷上药,用布扎好伤口。小乖经过这次大难,甚为委顿。大威给它搔痒捉虱,拚命讨好,以示安慰。

那两枚暗器长约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双叉,每叉都有一个倒刺。蛇身黝黑,积满了青苔秽土。木桑拿起来细细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处污泥,那蛇形锥渐渐灿烂生光,竟是黄金所铸。木桑道:“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沉,原来是金子打的。使这暗器的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一两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伸手在腿上一拍,说道:“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你说是夏雪宜?听说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刚说了这句话,忽然叫道:“不错,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锥的蛇腹上现出一个“雪”字。另一枚蛇锥上也刻着这字。

承志问道:“师父,金蛇郎君是谁?”穆人清道:“这事待会再说。道兄,你说他的暗器怎会藏在这洞里?”木桑沉思不语,呆呆出神。

承志见师父和木桑师伯神色郑重,便也不敢多问。晚饭过后,穆人清与木桑剪烛对谈,说了许多话,承志都不大懂,听他们说的都是仇杀、报复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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