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见秀道:“王将军和高闯王、李闯将军都给官府逼迫不过,为了活命,这才造反,自己决计不想做皇帝,这件事兄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子,只盼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到骨头里去。我们唯闯将李大哥之命是从。李大哥真是大大的英雄豪杰,为人仁义,那定是信得过的。”三十六营的盟主虽是王自用,但听他们言下之意,似对李自成更为信服。
孙仲寿道:“那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是结盟之议便成定局。

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手,走到个僻静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以前打鞑子、保江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兄弟实在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是那一位前辈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但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因此要请两位大哥原谅。”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请问。”崔秋山道:“两位有什么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朱安国道:“这个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也甚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是覆述了崔秋山的话。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谋士,当年宁远筑城,曾出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千,是著名炮手,宁远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田见秀正谈得投契,于是把孙仲寿请出来商量。朱安国等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阵,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拳脚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人同去见崔秋山。

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得这个忙,因此上……”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兄弟是粗人,各位有什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三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我们身在草莽,防身武功要紧过行军打仗的本事。”

崔秋山已明白他们意思,说:“各位要他跟我学武?”朱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还礼后,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原不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闯将李大哥军中,来去无定,常跟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那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一则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委实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好生失望。

应松把袁承志叫了过来,和崔秋山见面。崔秋山见他灵动活泼,面貌黝黑,全无半分富贵公子娇生惯养的情状,很是喜欢。问他所学的武艺,袁承志答了,问道:“崔叔叔,你刚才抓住那两个坏人,使的是什么功夫?”崔秋山道:“那叫做伏虎掌法。”袁承志道:“这样快,我看都看不清楚。”崔秋山笑道:“你想不想学?”袁承志忙道:“崔叔叔,请你教我。”

崔秋山向应松笑道:“我跟田将军说,在这里多耽几天,就把这路掌法传给他吧!”袁承志和应朱倪三人俱各大喜,连声称谢。

次日一早,孙仲寿和张朝唐、杨鹏举等三人告别,说道:“咱们相逢一场,总算有缘。这里的事只要泄漏半句,后果如何,也不必兄弟多说。”张杨两人喏喏连声。孙仲寿对二人各赠了五十两银子盘费,派了两位兄弟送下山去。

张朝唐和杨鹏举迳赴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累,当即答允。

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个小小职司。每日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

田见秀和孙仲寿等说妥结盟之事,众人在袁崇焕神像前立下重誓,山宗朋友和闯将相结为友,决不相负。田见秀正要和袁党着意结纳,听说崔秋山要教袁承志武艺,甚是欢喜,当下和刘芳亮先下山去。

袁党各路好汉,有的迳去投王自用;有的各归故乡,筹备举事;也有的言明不愿造反作乱,但决不泄露机密,也决不跟众兄弟作对为敌。人各有志,旁人也不勉强。

孙仲寿、朱安国、倪浩、应松等留在山上,详商袁承志日后的出处。

袁承志自崔秋山答应教他伏虎掌后,欢喜得一夜没睡好觉。翌日大家忙着结盟,没功夫理会这事。下午众人纷纷下山,临行时每人都和幼主作别,又忙碌了半天。

到得晚上,孙仲寿和应松命人点了红烛,设了交椅,请崔秋山坐在上面,要袁承志行拜师之礼。崔秋山道:“袁家小兄弟我一见就很喜欢,他爱我这套伏虎掌,我就破费几天功夫,传授个大概。但他能不能在这几天之内学会,学了之后能不能用,可得瞧他的悟性和以后的练习了。这只是朋友之间的切磋,师徒的名份是无论如何谈不上的。”应松道:“只要教得一招两式,就是终身为师。崔大哥何必太谦?”崔秋山一定不肯,大家也只得罢了。

众人知道武林中的规矩,传艺时别人不便旁观,道了劳后,便告辞出来。

崔秋山等众人出去,正色说道:“承志,这套伏虎掌法,是一位前辈高人传给我的。我不能尽数领会其中的精奥,功夫也着实还差得远,但在江湖上对付寻常敌人,也已足够。他老人家传授这套掌法之时,曾叫我立誓,学会之后,决不能用来欺压良善,伤害无辜。”袁承志一听,已明其意,当即跪下,说道:“弟子袁承志,学会了伏虎掌法之后,决不敢欺压良善,伤害无辜,否则,否则……”他不知立誓的规矩,道:“否则就给崔叔叔打死。”

崔秋山一笑,道:“很好。”忽然身子一晃,人已不见。承志急转身时,崔秋山已绕到他身后,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抓住我。”

袁承志经过朱安国和倪浩、罗大千三位师父的指点,武功已稍有根基,立即矮身,左手虚晃,右手圈转,竟不回身,听风辨形,便向崔秋山腿上抓去。

崔秋山喜道:“这招不错!”话声方毕,手掌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人影又已不见。承志凝神静气,一对小掌伸了开来,居然也护住身上各处要害,眼见崔秋山身法奇快,再也抓他不住,当下不再跟他兜圈子捉迷藏,一步一步退向墙壁,突然转身,靠着墙壁,笑道:“崔叔叔,我见到你啦!”

崔秋山不能再绕到他身后,停住脚步,笑道:“好,好,你很聪明,伏虎掌一定学得成。”于是一招一式的从头教他。

这路掌法共一百单八式,每式各有变化,奇正相生相克。袁承志默默记忆,学了几遍,已把招式记得大致无误。崔秋山连比带说,再把每一招每一变的用法细加传授。承志武功本有根柢,悟性又强,崔秋山一说,便能领会。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直至深夜。

第二天一早,崔秋山在山边散步,见袁承志正在练拳,施展伏虎掌一百单八招的变化,于那勾、撇、捺、劈、撕、打、崩、吐八大要诀,居然也能明其大旨,知其精要。崔秋山很是欢喜,当他练到入神之时突然跃前,抬腿向他背心踢去。

承志忽听背后风声响动,侧身避过,回手便拉敌人右腿,一眼瞥见是崔秋山,急忙缩手,惊叫:“崔叔叔!”崔秋山笑道:“别停手,打下去。”劈面一掌。

承志知他是和自己拆招,当下踏步避过,小拳攒击崔秋山腰胯,正是伏虎掌第八十九招“深入虎穴”。崔秋山赞道:“不错,就是这样。”口中指点,手下不停,和他对拆起来,见承志出招有误,便即纠正。两人拳来足往,把伏虎掌一百单八式翻来覆去的拆解。承志见这套掌法变化多端,崔秋山运用时愈出愈奇,欢喜无限,用心记忆。拆解良久,崔秋山见他头上出汗,知道累了,便停住手,要他坐下休息,一面比划讲解。讲了一个多时辰,又叫他站起来过招。

两人自清晨直至深夜,除了吃饭之外,不停的拆练掌法。如此练了七日,到了第八天晚上,崔秋山道:“我所会的已全部传了给你,你要好好记住。日后是否有成,全凭你自己练习了。临敌时局面千变万化,七分靠功夫,三分靠机灵,一味蛮打,决难取胜。”承志点头受教。崔秋山道:“明天我就要回到李将军那里,今后盼你好好用功。传我掌法的那位高人教我,武学高低的关键,是在头脑而不在手脚,因此多想比多练更要紧。可惜我的脑筋实在不大灵光,难有太大进境,盼你日后练得能胜过了我。”

袁承志和崔秋山相处虽只八九天,但他把伏虎掌法倾囊以授,教诲之勤,显见眷爱之深,听说明天就要分手,不觉眼眶红了,便要掉下泪来。崔秋山见他对自己甚是依恋,也不由得感动,轻轻抚摸他头,说道:“似你这般聪明资质,武林中实在少见,可惜我们没机缘长久相聚。”袁承志道:“崔叔叔,我跟你到李将军那里。”崔秋山笑道:“你这样小,那怎么成?我们跟着李将军,时时刻刻都在拚命,饱一顿饥一顿的,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正说话间,忽听得屋外有野兽一声怪叫,袁承志奇道:“那是什么?不是老虎,也不是狼。”崔秋山道:“是豹子。”灵机一动,道:“咱们去把豹子捉来,我有用处。”承志大为兴奋,忙问:“什么用处?”崔秋山笑而不答,匆匆走了出去。承志忙跟出去,见他不带兵刃,又问:“崔叔叔,你用什么兵器打豹子?”

崔秋山不从正门出去,走到内进孙仲寿房外,叫道:“朱大哥、倪大哥都在么?”朱安国等在房内聚谈,听得叫声,开门出来。崔秋山笑道:“请各位帮手,把外面那豹子逼进屋来,我有用处。”倪浩是杀虎能手,连说:“好,好。”拿了猎虎叉,抢先出门。崔秋山叫道:“倪大哥,别伤那畜生。”倪浩遥遥答应,不一会,呼喝声已起。崔秋山和朱安国、罗大千三人也纵出门去。袁承志拿了短铁枪想跟出去。孙仲寿道:“承志,别出去,咱们在这里看。”袁承志无奈,只得和孙仲寿、应松三人凭在窗口观看。

只见三人拿了火把,分站东西北三方。倪浩使开猎虎叉,在山边和一头躯体巨大的金钱豹正自翻翻滚滚的拚斗。他一柄叉护住全身,不让豹子扑近,却也不出叉戳刺。豹子见到火光,惊恐想逃,却给朱、崔、罗三人阻住去路。豹子见崔秋山手中没兵器,大吼着向他扑来。崔秋山闪身避开利爪,右掌在豹子额头一击,豹子登时翻了个筋斗,转身向南。南面房门大开,豹子不肯进屋,东西乱窜,但给众人逼住了,无路可走。崔秋山纵身而前,在豹子后臀上猛力一脚。豹子负痛,吼叫一声,直窜进屋。

那时应松已把各处门户紧闭,仅留出西边偏殿的门户。豹子见两人手持火把追来,东爬西搔,胡胡吼叫,奔进西殿。罗大千关上殿门,一头大豹已关在殿内。

众人都很高兴,望着崔秋山,不知他要豹何用。崔秋山笑道:“承志,你进去打豹!”此言一出,众人都吃了一惊。孙仲寿道:“这怕不大妥当吧?”崔秋山道:“我在旁边瞧着,这畜生伤不了他。”承志道:“好!”挺了短枪,就去开门。崔秋山道:“放下枪,空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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