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不用打仗,国家解散了很多兵工企业,他跟随着父母从枞阳小城搬迁到另一个小城马鞍山。他不招人喜欢,个子很小却很好斗,犯错后父亲还是会动手,好像直接的斥责才是他们认为最行之有效的交流方式。没人和他沟通,他就自己和自己沟通,他开始玩木吉他。音乐是寂寞孩子最好的伙伴,他的伙伴是他的吉他。
孤僻的毛毛在技校读的是电焊专业,父亲的意思很简单:学个手艺,当个工人踏踏实实地捧着铁饭碗过一辈子就很好了。

身处那样一个男孩堆似的学校和班级里,他是不被别人注意的,直到学校的一次晚会上,这个平日里大家眼角都不太能扫到的少年,抱着木吉他唱完沈庆的《青春》。

掌声太热烈,毛毛第一次获得了一份满足感和存在感。他高兴坏了,跑回家想宣布自己的成功,又在话开口前生生咽了回去。

父亲的脸色冷峻,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诉说。

父亲问:你跑回来干吗?又惹什么祸了?……学个电焊都学不好吗!

仿佛被火热的焊条打到了背部,他暗下决心,熬到毕业证到手,这样的日子打死都要结束了。

很快,18岁的毛毛从技校毕业。

拿到毕业证的那一天,他狠狠地将电焊枪扔出去老远,痛快地喊道:老子不伺候了!

一起扔掉的还有当时学校分配的铁饭碗。

时逢毛毛18岁生日,当晚,他手里攥着10块钱,孤零零一个人来到一家街边排档。

炒了一盘三块钱的青椒干丝,要了一瓶七块钱的啤酒,他坐在路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边喝边痛哭流涕。

家人找到他,拖他回家,一边拖一边问: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脸哭!

他挣扎,借着酒劲儿大吼:别管我,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我不要家!

毛毛起初在当地的一家酒吧当服务生,后来兼职当驻场歌手,有抽奖节目时也客串一下主持人,每月300块。睡觉的地方是在酒吧的储物间,吃饭在街边摊,他认为自己已经成年了,不肯回家。

他唱出来一点儿名堂,夜场主持的经验也积累了一点儿,开始给来走穴的人配戏,继而自己也开始走穴。数年间几经辗转,1999年,毛毛走穴到了厦门。

厦门的夜场多,为稻粱谋,他扎根下来。

他的出租房窄小逼仄,一栋摩天大厦挡在窗前,日光晒不进来。

他不知道,一个正在那栋摩天大厦里上班的白领姑娘,会在八年后成为他的妻子。

(六)

1999年,木头大学毕业,供职于厦门FL国际贸易进出口有限公司。

公司位于厦门最黄金地段的银行中心,可以看着海景上班。

设计部刚刚成立,那时服装出口贸易缺乏专业人才,木头姑娘一个人挑大梁,负责所有专业上的业务问题,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远航船刚出港,一切顺风顺水。

她遇到了一个贵人,日本著名设计师佐佐木住江。

佐佐木对她说:中国的服装市场不能总是抄袭,必须首先解决人才问题,需要建立亚洲人自己的人体模型。2002年,木头下定决心按佐佐木的指引,去日本进修培训,费用自己承担。

公司正是用人之际,不肯放手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才,部门领导一直不肯接受她的辞呈。

老板惜才,专门找她谈话,他讲了一个变通的方案:让公司的贸易客户日本大阪田东贸易公司接纳木头培训三年的请求,并且是半天上班,半天学日语。

条件只有一个,不要跳槽,学成后继续回公司效力。

木头被当成重点人才对待,厦门公司给予的出国出差工资待遇,是厦门工资的三倍,日本公司负责吃住,半天工作的内容就是对接厦门公司及日本公司所有的业务问题,出订单,安排出货,解决面料色差。

公司不仅担保了她出国的所有事项,并且还让她在出国前在公司无偿贷款十万元付买房的首付款。木头的工作年限还不够资格享受这个待遇,这在公司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老天爷不会白给人便宜占,木头明白,老板的一切决定就是想让她能回来。

因为她是人才。

木头去了大阪。深秋淅沥的小雨中,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找到町京公寓。她开心地给爸爸打电话,一点儿孤单的感觉都没有,上天厚待她,一切都顺利得无以复加。

她开开心心地去上课。第一堂课老师问了一个问题:正确地做事与做正确的事,你愿意选择哪个?她举手问:只要正确地做事,做的不就是正确的事吗?

老师点点头,说:扫得斯奈(是这样的),这是做事的原则,也是人生的道理啊。

五年的日本生活,木头过得开心极了。

厦门公司因为木头在日本的原因,进行了全方位业务拓展,涉及服装、海鲜、冷冻产品及陶瓷等出口贸易,木头也完成了带领日本团队为中国企业服务的转换。

这时候,她在东京已经成为一名崭露头角的新锐设计师,有高薪水、有专车,甚至有了为自己定制服装的专属日本师傅。

一直到2007年,木头才返回中国。

从2000年到2007年,毛毛的生活始终波涛汹涌。

他在夜场当主持人,最初每场600块钱。

每场演出过程中,需要主持人自费买一些暖场的小奖品,可到了第二场的时候,毛毛身上的钱就不够了,于是向走穴的公司预支了300块。

一个叫郭总的人随手给了毛毛300块。

演出结束结账时,不知情的财务错给了他1800元的红包,不仅没扣除借款,还多算了。毛毛来到办公室准备还钱,却碰到身着白色中式服装的郭总正疾言厉色地骂员工。

毛毛插话:郭总,您好!我的报酬算错了……

郭总不等他说完就开始斥责,骂毛毛这种新人就会借机涨价。

毛毛表明来意后,一身白色的郭总甚是尴尬,他向身边的人训话,指着毛毛说:让他接着再演两场!

夜场嘉宾不好当,走穴的演员除了顶级的人物外,一般不会多过三场,而毛毛却因为300块钱的诚实演了五场,几乎是罕见的好运了。故乡枞阳没给他这样的好运,马鞍山没给过他这样的好运,在人生地不熟的厦门,居然行运了。

毛毛半夜来到厦大白城的海边,站在那块与台湾隔海相望的礁石上,大喊:厦门,我一定要留下来!

海边没有回声,他自己震痛了自己的耳膜。

来到厦门后,毛毛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娱乐夜场。

礼炮轰鸣中,台上数百位美女在花海里身着华服来回走秀,台下是黑压压的一片跟着音乐攒动的人头,与点点跳动的杯影。

他的主持如鱼得水,虽然口音重,但在此地被解读为别有风味。

他那时瘦,酷似陈小春,这副形象倒也颇受欢迎。

但鹤立是非场,难免招人嫉。一次,毛毛在舞台上还没说完话,调音师就把音乐给掐了,两个人三言两语的争论演变为针尖对麦芒。

厦门当时相对有点儿规模的夜总会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舞美、调音等配套人员,相当于编制内人士,而毛毛等流动性较大的工作人员属于外聘,二者起了冲突,走人的自然是毛毛。

他在合租的房子里闷了几个星期,几乎快揭不开锅的时候,才被引荐到了一家新酒吧。

厦门果真是个福地,新酒吧的老板心血来潮亲自面试的他,给出的待遇是每个月7000块!

7000块!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老板说:小伙子,你眼里有股子劲头,你会成为个好主持人的。

当天晚上,毛毛再次跳上当初那块礁石,对着辽阔的海面呐喊:厦门,我要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主持人。那家酒吧叫老树林,据说在当年的厦门蛮有名的,毛毛后来是那里的金牌主持。

毛毛第三次来到海边是在2004年,还是那块礁石,还是那种音量,他这次喊的是:我要当一名优秀的舞台总监。然后,他成为“埃及艳后”酒吧的舞台总监。此时,他已然跻身高薪一族的阶层,不再为房租和衣食发愁,甚至还培养了几个爱好,比如旅行。

2005年,他喊的是:我要当经理。

然后他跳槽成为厦门本地一家娱乐集团里最年轻的项目总经理,跟着他跳槽的有几百人。他有了自己的车,除了自助背包旅行,亦可以自驾旅行。

毛毛几乎每年都会去厦大白城喊上一喊,一直喊到2007年。

2007年也是木头从东京回到厦门的时候。

完了,结束了,木头和毛毛的故事,我就知道这么多。

木头为什么放弃东京的一切回来?毛毛为什么放弃了娱乐产业,接二连三地干起了其他行当?毛毛和木头到底是怎么相识,怎样相恋的?他们俩是如何把生活和生计平衡得水乳交融的?

以上问题,我一概不知。

我猜不出他们的故事,也不想瞎编。依据以上这些零星的片段,我实在无法在脑海中把这一男一女的人生无缝捆绑到一起。

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他们到底是靠什么一起走下去的?

一定有一个神奇的契机。

一定有。

(七)

马鞍山的午夜,街边的大排档,我和毛毛喝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箱酒没了,又一箱酒没了。

我说:毛毛,你卖什么关子啊?你要是懒得讲、不方便讲,你和我说一声就好,我他妈不问了还不行吗?!

毛毛嗤笑,他指着我,对木头说:你看你看,没结过婚的就是沉不住气……

我要掀桌子,他劲儿大,把桌子摁得死死的,他说你别闹,我说我说。

毛毛说:2007那年,我和木头是怎么认识的,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我还不能告诉你,因为时候未到,现在就说……太早。

他说:我快进到2009年说起……

我说:为什么?

他瞪着眼说:因为2009年更有意义!

毛毛捏着木头的手,对我说:2009年……五年了吧……五年前的一天,我陪她逛街,我鞋带松了,她发现了,自自然然地蹲下来帮我系上……我吓了一跳,扭头看看四周,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没有人在关注我们,我们不过是两个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

我对自己说:就是她了,娶她娶她!

木头哎哟一声轻喊,她嘟着嘴说:毛毛你捏痛我了。

毛毛不撒手,他已经喝得有点儿多,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木头对我说:我老婆!我的!

我说:你的你的,没人和你抢。

他眼睛立马瞪起来了,大着舌头,左右睃着眼睛喊:谁敢抢我砸死谁!

我说:砸砸砸砸砸……

毛毛摇晃着脑袋问我:你说……人生是场旅行吧?

我说:是是是,你说是就是。

他问:那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是遇见、发现,还是经历?

我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傻笑着,噘着嘴去亲了木头一口。

亲完后他又傻笑了一会儿,然后一脑袋栽在桌子上,睡过去了。

木头怜惜地胡噜着毛毛的脑袋,一下一下地,蛮温柔,像在抚慰一个孩子。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等等。

我到底不知道你们2007年相识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游牧民谣·毛毛《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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