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你曾历经过多少次别离?

上一次别离是在何年何月?谁先转的身?

离去的人是否曾回眸,是否曾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看你?

说实话,你还在想他吗?

古人说: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古人说: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古人还说:无言独上西楼……

古人说的不是西楼,说的是离愁。

情不深不生娑婆,愁不浓不上西楼。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每个人的每一世总要历经几回锥心断肠的别离。

每个人都有一座西楼。

我曾目睹过一场特殊的别离。

也曾路过一座特殊的西楼。

(一)

不要一提丽江就说艳遇。

那时的丽江地,还不是艳遇之都。

过了大石桥,走到小石桥,再往前走,一盏路灯都没有。三角梅香透了半条街,老时光零零星星地堰塞在墙壁夹角处,再轻的脚步声也听得见。

流浪狗蜷缩在屋檐下舔爪子,虎皮大猫撵耗子,嗖嗖跑在青石板路上画“之”字……远远的是一晃一晃的手电筒光圈,那是零星的游人在慢慢踱步。

整条五一街安安静静的,一家铺面都没有,一直安静到尽头的文明村。

我和路平都爱这份宁静,分别在这条路的尽头开了小火塘。

火塘是一种特殊的小酒吧,没有什么卡座,也没舞台,大家安安静静围坐在炭火旁,温热的青梅酒传来传去,沉甸甸的陶土碗。

木吉他也传来传去,轻轻淡淡地,弹的都是民谣,唱的都是原创。

寻常的游客是不会刻意寻到这里的,故而来的都是偶尔路过这条小巷的散客。他们行至巷子口,觅音而来,轻轻推开吱吱嘎嘎的老木头门,安安静静地坐下,安安静静地喝酒听歌。

那时候没有陌陌和微信,没人低头不停玩手机。

那时候四方街的酒吧流行一个泡妞的四不原则: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要脸。

火塘小酒吧也有个待客四不原则:不问职业,不问姓名,唱歌不聊天,聊天不唱歌。

这里不是四方街酒吧街,没人进门就开人头马,大部分客人是一碗青梅酒坐半个晚上,或者一瓶澜沧江矮炮坐一个通宵,他们消费能力普遍不强,我们却都喜欢这样的客人。

他们肯认真地听歌。

路平的小火塘叫D调,青石砖门楣。

我的,叫大冰的小屋,黄泥砖墙壁。

小屋里发生的故事,三本书也写不完。

游牧民谣在这里诞生,26任守店义工在这里转折了自己的人生。

数不清的散人和歌者在这里勒马驻足,李志在这里发过呆,张佺在这里拨过口弦,李智和吴俊德在这里弹起过冬不拉,万晓利在这里醉酒弹琴泣不成声。

时无俗人论俗务,偶有游侠撒酒疯。

支教老师菜刀刘寅当年在小屋做义工时,曾写过一首歌。

《大冰的小屋》

月光慢慢升起,扔出一枚烟蒂,静静地呼吸

一个女人离去,留下落寞背影,碎碎的绣花裙

昏暗的灯光里,点上一支双喜,满地空酒瓶

一个男人闯进,穿件黑色风衣,背起满脸胡须

…………

人群都已散去,门环的撞击,清脆的声音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很安静,你我沉默不语

大冰的小屋,一切都是安定,世界陪我一起

大冰的小屋,总有人离去,我们依然在这里

…………

时光荏苒,眨眼带走许多年,房租从四位数涨到六位数,丽江的民谣火塘日渐凋零,从当年的上百家到当下这唯一的一家。

小屋是最后一家民谣火塘,不用麦克风不用音响,只唱原创民谣。

有人说:小屋是丽江的一面旗,不能倒。

当然不能倒。于我而言,它哪里仅是间小火塘,它是一个修行的道场,是我族人的国度,哪怕有一天我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了,捐精卖血我也要保住这间小木头房子。

按理说,佛弟子不该执念于斯,可我有九个理由守住它、护持住它。

给你讲一个最遥远的理由。

就从歌里的那个穿绣花裙的女人说起吧。

那个女人叫兜兜,眉目如画,是我见过的最白的女子。

兜兜脸色白得透明,白得担待不起一丁点儿阴霾。手伸出来,根根是白玉一般的色泽。不知道她是长发还是短发,不论室内室外,她始终戴着帽子,从未见她摘下来过。

她说话细声慢语,笑笑的,一种自自然然的礼貌。

我那时酷爱呼麦,热衷唱蒙古语歌曲,她问我:这是什么歌?

我说:蒙古语版《乌兰巴托的夜》

她轻轻地挑一下眉毛,眯起眼睛说:真好听……有汉语版么?

那时候兜兜歪坐在炭火旁,头倚在男人的肩头,火光给两个人镀上一道忽明忽暗的金边,她在他的手心里轻轻打着拍子。跟随着吉他的旋律,两个人都微微闭着眼睛。

…………

来自旷野的风啊,慢些走

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飘向远方的云啊,慢些走

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

男人眼中泪光盈盈一闪,稍后又慢慢隐退。

兜兜喊他大树,听起来很像在喊大叔,他40多岁的光景,新加坡人。

我和路平都对大树有种莫名的好感。

这是个听歌会动情的男人,有一张温暖的面孔和一双厚实的手。他好像一刻都离不开她的模样,要不然揽着她,要不然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要不然把她的手搁在自己的手心里……好像她是只黄雀儿,须臾就会蹿上青云飞离他身边。

古人描述男女之情时,并不用“爱”字,而是用“怜惜”一词。

大树没有中年男人的矜持和城府,他对她的感情,分明是一种不做任何避讳的怜惜。

不论什么年纪的女人,被百般呵护宠溺时,难免言谈举止间带出点儿骄纵或刁蛮,兜兜却丁点儿都没有,她喜欢倚靠在他身上,好像他真的是棵大树,承担得住她所有的往昔和未来。

(二)

他们都爱小屋,经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

那时,来小屋的人一半是客人一半是歌手,经常是歌手比客人还多。

流浪歌手们背着吉他,踩着月色而来。有人随身带一点儿花生,有人怀里揣着半瓶鹤庆大麦,诗意和酒意都在六根弦上,琴弦一响,流水一样的民谣隔着门缝往外淌。

时而潺潺,时而叮咚,时而浩浩汤汤,时而跌宕。

靳松的歌最苦×,小植的最沧桑,大军的歌最温暖,我的最装×,菜刀的歌最奇怪,各种肾上腺素的味道。

那时候,菜刀已经开始在宁蒗山区的彝族山寨当支教老师。他在小屋当义工时基本的温饱有保障,去支教后却基本没有了经济来源,我让他每过几个星期回丽江一趟,把小屋的收入分他一部分当生活费。他知道小屋存在的意义,故而并不和我瞎矫情。

菜刀最初写歌是我撺掇的,我一直觉得他骨子里有一种很硬朗的东西,若能付诸音乐的话,会创作出很奇特的作品。他采纳了我的建议,边支教边写歌,后来制作了一张自己的民谣专辑,每次回丽江时,都站在街头卖唱、推销CD,打算用卖专辑CD挣来的钱给孩子们买肉吃。

他实在是没钱,手写的歌词单,封套也是自己用牛皮纸裁的,有的是正方形,有的是梯形,比盗版碟还要盗版,故而几乎没人愿意买。

一箱子碟卖不出一两肉钱,菜刀很受打击,一度有点儿沮丧。

有一天,菜刀从街头回到小屋后,情绪很低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闷着头,我随口问他今天的销量如何,他用手比出一个“0”,然后苦笑了一下,很认真地问我:大冰哥,你觉得我真的适合唱歌吗?

我说:啊呸,不就是碟片卖不出去吗,至于吗?

当着一屋子的客人的面,我不好多说什么,递给他一瓶风花雪月让他自己找酒起子。菜刀好酒,一看到啤酒眼里长星星,喝完一瓶后很自觉地又拿了一瓶,很快喝成了只醉猫。喝完酒的菜刀心情大好,他美滋滋地拿过吉他拨弹几下,高声说:接下来我给大家唱首原创民谣……

我说你省省吧,舌头都不在家了还唱什么唱。

他不听劝,非要唱,且满嘴醉话:今天晚上就算是我的原创音乐告别演出了……以后我再也不唱自己写的歌了,以后大家想听什么我就唱什么,我唱五月天去……我唱TWINS(香港女子歌唱团体)去……

他弹断了三弦,把自己的作品唱了两首半,剩下的半首还没唱完就抱着吉他睡着了,不一会儿,呼噜打得像小猪一样。

菜刀年轻,众人把他当孩子,没人见怪,大家该喝酒喝酒,该唱歌唱歌。我起身把菜刀横到沙发上睡,喝醉的人重得像头熊,好半天才搞定,累得我呼哧呼哧直喘气。

正喘着呢,兜兜说:菜刀的CD,我们要十张。

我吓了一跳,十张?

大树掏出钱夹子递过来,兜兜一边数钱一边悄悄说:别误会,我们是真觉得他的作品挺不错的,真的很好听,他不应该放弃。我们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先买十张好吗?

她把钱塞进我手里,又说:明天等菜刀老师醒了,能麻烦他帮忙签上名吗?

菜刀趴在卡垫上一边打呼噜一边滴答口水,起球的海魂衫一股海鲜味,怎么瞅也不像是个给人签名的人。

那应该是菜刀第一次给人签名。

他借来一根马克笔,把自己的名字在报纸上练了半天,往CD上签名时他是闭着气的,力透纸背。

他搞得太隆重了,像是在签停战协议。

兜兜接过专辑时对他说:菜刀老师,我喜欢你的歌,虽然发音很怪,但你的歌里有情怀。加油哦。

在此之前没人这样夸过他,我们一干兄弟在一起时很难说出褒奖对方的话,这算是菜刀靠自己的音乐获得的第一份认可。

我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直乐,菜刀老师像个遭到表扬的小学生一样,耳朵红扑扑的。他努力调节面部的肌肉,想搞出一副淡定的模样,却怎么也合不拢嘴,没办法,菜刀老师的门牙太大了。

精神状态决定气场,此后菜刀的街头演唱充满了自信,虽然销量还是很差,但再没听他说过要放弃原创这一类的话。

他把那种自信的气场保留了很多年,他曾站在《中国达人秀》的舞台上理直气壮地说:我写歌是为了给孩子们挣买肉吃的钱。也曾站在《中国梦想秀》的舞台上说:我是一个支教老师,但也是一个民谣歌者。

菜刀后来接连出了两张专辑,都是在支教工作的间隙写的,他的歌越写越好,第三张专辑和第一张相比有天壤之别,慢慢地,他有了一群忠实的音乐拥趸,也影响了不少后来的年轻人。

最初唆使菜刀写歌的人是我,最初帮他建筑起信心的人却是兜兜和大树。

兜兜和大树不会知道,若无他们当年种下的那一点儿因,不会结出当下的果。

有些时候,举手之劳的善意尤为弥足珍贵。

虽然我不确定他们当年买碟时,是否真的爱听菜刀的歌。

兜兜和大树还帮大军卖过CD。

大军是我的仫佬族兄弟,胡子男、音乐疯子、资深流浪歌手。我不喜欢结交不三不四的人,所以我认作兄弟的人一般都很二,大军是个中翘楚,他那时候刚干了一件二到家的事情——把累年16万元的积蓄取出来,倾其所有制作了一张专辑。

他的这张专辑叫《风雨情深》,塑封的外壳,铮亮的黑胶盘,制作精良、内外兼修,编曲和录音不亚于一个出道歌手的专辑品质。

但花了16万元啊!有这个必要吗?

我骂他败家,骂了半个多小时:你花一万两万做个好点儿的DEMO(样片)就得了,有必要把全部身家押上去吗?你有几个钱能糟蹋?一张碟你卖50元的话,得卖3200张碟才能回本。你能保证丽江天天不下雨吗?这里半年是雨季!你能保证琴被城管没收的时候碟片不会被没收吗?你又不需要打榜又不需要拿金曲奖,你这16万元等于是打水漂儿啊,吧啦吧啦吧啦……

我负责骂人,大军负责被骂,一边还笑眯眯地喝茶。

大军很包容地看着我说:可那是我自己写的歌啊。

我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好像他是个戴红箍的,我是个随地吐痰的。

新碟出来后,大军继续以卖唱为生,计划着攒够了钱再出第二张,他甚至已经把第三张碟的封面都找人画好了。我计算了一下投入产出比,回想了一下自己认识的那些心狠手辣的理财经理,没有一个黑心理财经理的手段有大军对他自己狠。

不过说实话,大军唱歌确实好听,他有自己独特的嗓音和风格,老暖男一枚。

大军气场很独特,他在街头唱歌时简直可以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你若给他鼓掌,他是面带微笑宠辱不惊的。收钱时他有种天经地义的理直气壮,他会说:哎呀,谢谢你支持我的音乐……我的碟好啊,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音来……

每回听他说这句话,我都暗暗咽下一口血,眼前飞过一只乌鸦,尾巴上拴着个牌子,上面写着:16万元。

大军每次都强调自己碟片的播放质量,还真有较真的客人要现场验证的,有一个时期几乎是五分之一的比例。没办法验证人家就不买,交了钱的也把钱要回来,这对生意的影响比较严重,我劝他改改广告词,他不听,坚持认为自己的碟什么电脑都能放出声来……可大马路上上哪儿找电脑去?

没想到电脑自动出现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大军街头卖唱时,兜兜和大树天天去报到,大树背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一张地帮买碟的客人验证碟片是否能放出声音来。兜兜坐在他旁边,细心地帮忙拆封又重新包装好。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之前是每五个人里才有一个要求验证,现在硬件设施一到位,几乎人人都要求验证,大树天天把电脑充满了电拿到街头,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废掉了光驱。

大军过意不去,请他们两口子吃饭,他们笑着拒绝,转过天来换了新光驱又来帮忙做验证。

我们一帮人都过意不去了,死说活说才说服他们赴一次宴,席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一个不留神,他们悄悄埋了单。

(三)

我忘了兜兜和大树在丽江盘桓了多久,好像有一个多月,他们从客人变为友人,每天到小屋来报到,大家相处得很融洽。

他们在丽江的最后一夜,兜兜拿出一支录音笔,擎在手上录歌。

过了一会儿,大树也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的手和那支录音笔。

手心朝上,轻轻地托住。

这一幕小小地感动了我,于是唱结束曲时,再次为他们唱了一首《乌兰巴托的夜》,蒙古语版加贾樟柯版,没用吉他和手鼓,加了点儿呼麦,清唱了六分钟。

别林特里,苏不足喂,赛义何嘞

也则切,亚得啦,阿木森沉么

别奈唉,好噻一亚达,嗦啊嗦

安斯卡尔嗒嗒啊,沉得森沉么

乌兰巴特林屋德西,那木哈,那木哈

啊哦陈桑,郝一带木一带木西,唉度哈

…………

游飘荡异乡的人儿在哪里

我的肚子开始痛你可知道

穿越火焰的鸟儿啊不要走

你知今夜疯掉的啊不止一个人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歌儿轻轻唱,风儿静静追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

…………

大树貌似在轻轻颤抖,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支空酒瓶被碰倒,轻轻叮咚了一声。

这首歌是我的挚爱,那次演唱是状态最好的一回,故而留了邮箱号码,请他们回头把电子音频文件发给我。

兜兜微笑着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伸出双臂,说:能拥抱一下吗?

拥抱?

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尴尬,已被她轻轻揽住。

她把下巴搁在我肩头,轻轻拍拍我的后脑勺,说:弟弟,谢谢你的小屋。

我说:客气什么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丽江?

兜兜轻轻笑了一声,没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轻声说:多好的小屋哦,要一直开下去哦。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