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家呆了两个星期,休整好自己的状态,便要去父亲联系好的单位上班了。是一个会计的工作,在办公室里上班,热了有空调吹,渴了有纯净水喝,穿着也干净、体面,说来,的的确确赛过在码头风吹日晒的工作不知多少倍了。
那边的意思是,没有证不要紧,关键是先看看能不能做,学不学得会,证这种东西可以慢慢考,有能力才是最重要的。父亲向他老同学拍着胸脯保证:“我的儿子,你从小看着长大的,还信不过么?他那聪明才智,做你个小小的会计,完全是屈才了,你就放十万个心吧!按我说,你完全应该退休养老了,把你的工作丢给我儿子做,倒还凑合。”

他读书时候念的音乐专业,所以,对生活中的各种声音都有着非常的敏感,虽与这工作八竿子打不着,但他料想,做好这工作,也不是什么难事,花个十天半月,只要上了手,自然是水到渠成。想他如此多的工作经历:拣瓦工,水泥匠,掏粪工,苦力工。尽管技术含量普遍较低,哪一样不是自己半路出家、摸石头过河、现学现卖的呢?哪一样又是这些体面的人能够忍受的辛苦和劳累呢?

但他这次还真被考倒了。看着那些表格、曲线和一大堆数字与计算公式,他托着腮帮发起愁来。念中学就很薄弱的数学,还给老师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指派的师傅又不上心,不肯用心教,也许觉得没有任何报酬,他又做为一个“关系户”来到这里,学成之后还会挤压到自己的生存空间,百害无一利,这态度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正为自己当年好不容易才告别了学习数学的痛苦,如今又重现而发愁,同一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儿拍了拍他的背,说:“喂!用功学习呢。”

他转过头,看这女孩儿生得乖巧、玲珑,一副学生打扮,想来刚从学校出来不久,说:“是啊,头疼得厉害。”

那女孩儿直直地站着,伸出手来,说:“陈小娴。”

他站起身来,也伸出手去,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以为自己还是那个一身肮脏的苦力工,发现手心很干净,只不过老茧没有消去,说:“白桦。”

“你要是有疑问的话,待会儿,我做完手里的事情,过来帮你讲解一下,我是学这个专业的。”女孩儿交叉着双手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

“那再好不过了。”

女孩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起来,但时不时利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几眼,又和相邻的女孩儿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然后偷偷地笑。

他看在眼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整个人被脱光了扔到大街上,被路人嘲笑一样;又像是被人偷窥,缺乏安全感。于是,侧了侧身,让自己的脸不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内,重新进入数学的海洋之中。

当年,他和阿九认识的时候,也是这般情景:他在图书馆寻找到了《茶花女》,他看着那本书,书装订得非常工整,封面有些发皱,飘着淡淡的油墨味儿,翻开第一页,只写着:“法国,亚历山大·小仲马,著。”第二页至第五页是法文所写的故事扼要,第六页正文开始。当他读到了茶花女生病去接受矿泉治疗时,一个有着秀丽、明艳的脸庞的姑娘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同学,我找这本书很久很久了,能借我先看看吗?”他把书给了那个姑娘。两个星期后,他去图书馆借书,找到《茶花女》,书的第一页被写上了几行文字:

/我寻找那样的爱/宛如从不削弱的/生的真意/爱的乌托邦/不会失去魅力/我颤抖着心/读完结局/尾随着/一位巨人的哀伤/

叫陈小娴的女孩儿熟练地做好了手里的活,来到他面前,弯着腰给他讲解复杂的运算机理。他闻到女孩儿发丝和香颈间似兰似麝的幽香,不经意看到女孩儿领口宽松的衣服里隐隐绰绰的胸,心里一紧,忙别过脸去,像个小学生一样听她讲解。

经过大约半个月的勤学,他基本掌握了会计工作的内容和方法,父亲的同学认可了他的表现。他对陈小娴心存感激,决定请她吃顿饭,但是两人单独吃饭显得比较尴尬,所以他请了那几个同办公室的女孩儿一起,自己也要叫两个朋友,否则显得不对称。

晚上7点,他在定好的饭店门口等着,小辉和鹏飞先来了。

小辉上来,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行啊,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真有你的!要不是前天闰胖子给我打了通电话,我压根儿不知道你回来了。你今天请客吃饭,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他嘴唇一动,刚要说话,鹏飞先一步开口:“你还算好的!我今天开车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咋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谁想是他回来了,要请吃饭。你说他是什么人呐?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以为古代呢,手机也不用,互联网也不上,叫咱们怎么联系?飞鸽传书?”

小辉接着说:“就是啊,我的大艺术家,你穿得这么正式,西装革履的,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我这喇叭裤、人字拖,十足地痞流氓打扮,人家让我进吗?”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句话没说,遭这两人抢白了一番,没好气地说:“哎,你们知道我的。今天就吃顿粗茶淡饭而已,不打紧。”

三个人正说着,他的同事们下了车,一同进到饭店。女孩儿们窃窃私语,相互嬉闹。

小辉说:“你这书呆子,懂不懂人际交往?这几位美女什么来头,你倒是介绍介绍啊,闷不作声的,我怎么带动气氛啊?”

鹏飞在一旁附和,连连点头。

他端起酒杯,说:“几位都是我同事,今天设这个局,主要是感谢小娴这半个月以来,对我工作上的帮助,谢谢你,小娴。”

陈小娴听见白桦叫她“小娴”,心里流过一阵奇异的暖流,梨花般的面容泛起绯红,忙举杯和他相碰。

酒过三巡,酒劲上来,小辉和鹏飞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对面女生的阵营去了,又是讲笑话,又是划拳,女孩儿们笑得花枝乱颤,气氛很是愉悦。

他一个人坐在这边,有了三分微醺的醉意,一停下酒杯,便勾出了深情。当人进入一种模式,这种模式具有暂时的相对稳定性,那么一时是难以抽身而出、全身而退的,好比杀鱼总要留下点腥味儿。他觉得,生活是一个正在完成的雕刻,无论是什么态度,精雕细琢,或者敷衍了事,日子总一天一天在过。

陈小娴三步并作两步,蹦到他的旁边,说:“白桦,别阴沉着脸,默不作声的,看着让人难受。我们一起,加入他们吧。”说完,眨巴眨巴水灵的眼睛。

他摇摇头。

陈小娴便要拉他起来,他轻推开她的手,说:“我不想,不喜欢热闹。”

她撇着嘴,掩饰不住一脸的失落。重新坐在他旁边,安静地不说话。

他望着她,欲言又止。

过了几分钟,他说:““对不起,我,我……”

“没什么的,我都已经忘啦。我陪你喝一杯吧。”陈小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摆,和

他干了一杯。

那伙人划了会儿拳,新意过了,便想其它的玩法。黄色头发的女孩儿转过头来,对白桦揶揄地说:“怎么样?咱家小娴可是个好姑娘啊,活泼可爱、善解人意、温柔大方,感受到了吗?”

陈小娴青葱般的玉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膝上,脸上满是羞涩。

他点点头,说:“对,对。”

黄色头发的女孩儿说:“你俩长得真登对儿,我给你们拍张照片吧,记录下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

旁的人听见拍照片,蜂拥过来,互相抢着镜头。陈小娴趁乱靠着白桦,头枕在他的肩上,闻到淡淡的烟草香味,是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

照片定格的画面中,根本看不见白桦和陈小娴,不是他们人间蒸发了,而是被那些嬉闹的人挡住了全部,连个衣角也看不见。

黄色头发的女孩儿对陈小娴摊了摊手,示以无奈。

小辉喝得脸红脖子粗了,说:“大家今天这么高兴,这样吧,白桦,快去结账,咱们接下来去K歌,我请。”

他急忙阻止小辉,说:“小辉,差不多行了啊,明天都还上班呢。”

小辉瞪着他,说:“别啊!今天多高兴,咱唐代大诗人李白不是说了嘛,‘今朝有酒今朝醉’,难得高兴一回,你磨蹭什么啊,快结账去,快,快,快。”

结了帐,一行人走到离饭店不远的“富都皇朝会所”,开了个豪华包间,小辉是彻底的高了,一进去就唱上了,麦克风就没落下过,十足的麦霸,也不管会不会唱,尖声怪叫地瞎哼哼,引得旁人边笑边鼓掌,眼泪都快下来了。

陈小娴咬着白桦的耳朵,说:“听说你是音乐专业的,我要听你唱歌。唱个啥呢,会《不完整的旋律》吗?”

他点了点头。

陈小娴替他点了歌,按了“优先”,又抢过小辉的麦克风,撅着嘴巴“哼”了一声,对着麦克风说:“我实在是无法忍受了,必须阻止你继续杀猪,仔细听着。”说完,把麦递给他。

他站起来,走到厅的中央,面对大屏幕,背对着听众,清了清嗓子,随着舒缓的钢琴声,进入音乐的意境里边。他嗓音低哑而富有磁性地唱了起来:

心里有个旋律不完整的歌曲

你是否听得出来我多了一拍

最近世界有点奇怪好象缺了一块

心里那个旋律未完成的情绪

如果你在倾听是否打动了你

说实在我也不确定怎样比较好听

不完整的旋律没什么结局

却是我真实的声音

不完整的旋律勇敢地唱给你听

填满你我不完整的感情

想写一个旋律没修饰的痕迹

一听就立刻明白我找到了爱

即使别人觉得奇怪

不需要再更改

不完整的旋律没什么结局

却是我真实的声音

不完整的旋律勇敢地唱给你听

填满你我不完整的感情

不完整的旋律没什么结局

却是我真实的声音

不完整的旋律勇敢地唱给你听

填满你我不完整的感情

他唱得投入又具有激情,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只有纯粹的音乐,甚至连阿九都没有出现在那个意境当中,然而字字句句饱含着他浓浓的情感,仿佛是前世的嗟叹。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震惊了,连喜欢搞怪的小辉,也听得入了迷。过了会儿,所有人给他鼓掌。

整晚,他只唱这么一首,一首技惊四座。无论陈小娴怎么央求,他只在沙发上斜斜地靠着,枕着双手,嘴角露出一个雕塑般凝固的微笑。

他唱了这首歌后,几乎没人再点歌唱了,打围在一起,摇骰子喝酒。

陈小娴说:“你唱完,没人敢再唱了,与你一比较,不只相形见拙那么简单,可以说是天差地别。白桦,我感到你是个极度不平凡的人,不单是因为你有一副好嗓子,还有环绕着你的气场,相信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被陈小娴和小辉再三相劝,他摇了几骰子,又喝了好几个高杯。他打嗝,面露痛苦之色,说不能喝了。

于是,大家出到门口,人便散了。小辉和那个像是玩“COSPLAY”的、打扮前卫的女孩儿一起走了。鹏飞和黄色头发的女孩儿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各自打车走了。这次聚会有点儿“联谊会”的意思。

黄头发女孩儿走前,冲着陈小娴极有深意的一笑,说:“小娴啊,妈喝醉了,先不陪你啦,早点儿回家哦。”

陈小娴昂着头,对她扮了个鬼脸,说:“您老人家走好,恕不远送。”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他知道黄头发女孩儿那一笑蕴含的意义,但他装作不知道。

在霓虹灯释放着暧昧颜色的午夜,马路上车流断断续续,比白天少了很多。他双手插进裤袋,茫然地注视着繁华都市一幢幢巨大、冰冷的钢筋水泥建筑。他身旁的女孩儿,身着一袭纯白的连衣裙,风吹乱了她的秀发,吹得裙角飞扬了起来。她修长的手指抚弄着秀发,含羞地低头,流盼中似有异光闪烁,姣好的容颜、芙蓉初放般的身段,流露出少女的韵致,仿若错觉般地,这少女是时空错误而出现的海市蜃楼中,楼兰古国轻纱裹身的女子。

他看着她,看得好不真切。说是近,却又远。

于是,揉了揉眼睛,定了定神。

陈小娴惜惜地问他:“累了么?”

他摇摇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说:“小娴,我送你回家罢。”他看到她眼神里的失落,不忍去看,却仿佛忧伤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心里,没有办法摆脱。

但他没想到的是,陈小娴竟然十分大胆,碎步挪到他身旁,挽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说:“不,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我要跟你走。”

他惊慌不安地说:“小娴,你醉了,听话,我送你回家去罢。”

陈小娴转身紧紧地抱住他,急促的呼吸散出的水汽,打湿他的胸口,柔软地化开。她踮起脚,轻咬他的颈,留下一个血色的吻痕。然后,挣出他的怀抱,向黑暗中跑去。跑到光明和黑暗的界限处,一只脚踏着光明,一只脚踏着黑暗,双手作喇叭状朝他喊道:“白桦,我要跟你在一起。”然后,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他呼吸逐渐均匀了下来,身上残留的她的体温,被风拭去。摸了摸脖子上的吻痕,手上的汗水渗透进伤口,引得一阵疼痛。点了根烟,在朱红色的霓虹灯下,吐着颜色奇怪的烟圈。

抽完,叫了出租车回家。

摄手摄脚地开门,见父亲坐在沙发上,咳嗽了几声,面带愠色,手挑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

“爸,你身体不适,早些休息罢。”

“记得你刚回来时候是怎么许诺的么?”

“爸,我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你却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你陈伯伯对你工作的态度和效率还算满意,但并不表示你又可以猖狂了。”这时,父亲看见了他脖子上的唇印,冷哼了一声,径自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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