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子时一过,外头鞭炮连声响着,远处传来模糊的笑闹声。
一大一小坐在旧屋前的长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烟花。

良久,大的那只慢吞吞道:

“今年他没回来,要不要跟我一块回庄里过年?”

小的这只一身红衣,看着天空,迷惑问道:“师父,兰青已经逃出兰家地牢,为什么他不回家?”

大的慢条斯理自袖里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游天外嗑着瓜子。夜空的烟花灭了又起,不知经过几轮,他才终于实话直说:

“妞儿,兰青不会回来了。不会有人捆着他,但,他不会回来这里了。你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密林

咚咚咚,连连鼓声震开地狱之门。二十来名汉子仓皇四窜,一一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茂林里。

初十的夜,被层层乌云掩去星月光辉,只留下黑衣弟子们手上的火把。

一身红袍的男子就伫立在火光旁。他戴着半罩鬼面,及腰的黑亮长发飘扬,当第一声锣响起时,显露在外的朱唇,一扬。

狞笑。

林里传出第一声惨叫。

他怀着愉快的心情,负手徐步踱进密林。

第一具残尸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谨在旁。鬼面男子低目,轻蔑地踹了尸首一脚,有趣道:

“不是说,走得了吗?怎么不走了呢?”眼一瞟,不远又有鲜血袭面。他闲闲走过,看见第二具残尸刚气绝。

他愉悦一笑,脚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捣乱人心。林里人影交错,慌乱恐惧的气息惊动鸟兽,纷纷振翅高飞。有人猛然扑近,鬼面男子疾速转身扣住来人颈项。

那人连连退后,鬼面男人连连逼近,美丽的嘴角上扬。“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

“兰青你没好下场的!”

“你去跟阎王说吧。”

“你没好下场的!你这疯子!你这疯子寻旧仇……”

喀的一声,颈骨在兰青的指力下断裂,他漫不经心地丢了尸身,环视周遭。妖氛鼓声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风声猎猎,细微的树枝划过兰青衣袍,他不介意。当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汉子时,艳红嘴角挑起,轻柔道:

“又是一个。”

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语,头颅便是一歪。

异样的快感流窜在他体内,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里深处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

咚、咚、咚——

第四个、第五个……一个接着一个,兰家弟子早已罢手,等着家主一一收拾这些逃窜的江湖人。

“妖神兰青!你以为你杀了我们,就能抹去你身上的脏污吗?你这脏身子永远没法洗净!”

“你拿鸳鸯剑,就是为了杀咱们吗?当年你潜入关家庄,想必色诱关长远,才害得关家庄一夜灭绝……”

红袍兰青顺势接过弟子长刀,在恐惧与快乐交错的鼓音里直取对方人头。

沉重的头颅立时自身上脱出,滚落地面,野兔捱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里接二连三跃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红袍随着大风鼓起,兰青一连斩杀十几人,落到最后一人时,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声未完前,放我们走!”

“唬你的。”红唇又扬,柔声:“我说的话,能信吗?”刀光凌凌,鲜血四溅。

人头落地,兰青一脚踢飞,死人头如西瓜般,在老树上砸个稀碎。

林外捣乱人心的鼓声乍停,林子顿时一片死寂。

他随意丢了长刀,取过干净的帕子擦拭半脸上的血迹。

“白绢找着了吗?”他淡声问。

“……这些人身上没有白绢。”

“没有?”兰青寻思片刻,算了算人头。“还有一个呢?”

弟子垂首,低声道:

“黑刀陈七郎往另一头跑去,兰樨去追了。”

“……黑刀陈七郎?”兰青微一凝思,红润唇瓣轻掀:“我想起来。他轻功不错,刀法偏邪,兰樨与他在伯仲之间。白绢竟是他偷的啊……”

“兰樨必会收回白绢。”

有弟子举火奔进密林,看见这场屠杀留下来的残破尸身,极力面色不改,道:“家主,兰樨放出兰家烟,就在城门附近。”

“城门附近?这陈七郎逃命轻功还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吗?”城门附近有野地篝火,让来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规则,野营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个陈七郎,竟想搞这把戏,等到天一亮混入城里么?

兰青想起天亮之后,云家庄马车将自官道而来……蓦地,本是杀戮极重的眼色刹那一淡。

白天城门一开,云家庄马车自官道入城,必经野地。

这次,会是谁来?会是谁来?那孩子若真来了,白绢一流出去,只怕她从此不会有好日子过。

思及此,他无法控制,心神微动,要掠出林子时,忽地又顿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远处的老树之后。

“云家庄将如何写下今晚之事?”

那树后躲着的青年一颤,没料到妖神兰青会发现他的存在。他结巴道:

“兰家主子……希望怎么写?”

兰青仰头大笑,那丝绸黑发在夜里飘扬,明明戴的面具如恶鬼,但浑身上下风情天生,令人难以调开目光。他愉快笑道:

“原来是个缩头之辈。数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么?你就原原本本地写吧。我与他们有仇,报仇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也不怕你下笔。”

“我路过此处……并非有意要目睹这一切……”他至今后悔啊!独自夜宿此地,哪知见到一场大屠杀。

兰家与官场向来交好,要杀人后无罪太容易。这些不留全尸的死人,全是染指过妖神兰青的……别杀他别杀他啊!云家庄中立云家庄中立……

“你想说什么?”

“我……虽是云家庄人,但不是云家庄特地派来送鸳鸯剑的人。兰主子……可记得关大妞?”

刹那间,那鬼面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冷冷直望着老树。

傅玉自是感觉周身笼罩着杀气,他硬着头皮道:

“妖神兰青逃出地牢后,关大妞曾去信给你,那一叠叠的万言书,难道你没收到吗?”

“……收到了又如何?”他轻柔地问。

傅玉满头大汗,低声道:

“关大妞很好,会说话了,也不像以前傻呆了……”

“然后呢?”

傅玉咬咬牙,道:

“半年前兰家家主去信给云家庄索讨鸳鸯剑,初十相约在城里关家庄,只要春香将鸳鸯剑送给你,从此兰家与云家庄、关大妞再无瓜葛,今日天一亮,自有人在关家庄送剑给家主。”

兰青笑道:

“我需要鸳鸯剑,而傅临春为护徒弟送出鸳鸯剑,一拍即合,互谋其利,不是很好吗?傅临春是聪明人啊!”

傅玉迟疑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代关大妞送出暗示,道:

“关家庄十五年来,没人扫过墓……”

兰青闻言,思绪全停,冷冰的汗珠霎时一颗颗蹦出他的毛孔之外。

关家庄十五年来没有人扫过墓……

所以,今年终于有人来了么?

终于,有个娃娃要来了吗?

终于……可以看见她最后一面了吗?

蓦地,他面色一变,想起白绢一流出去的后果。他行动急快,眨眼间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傅五呆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胆战心惊瞥向那些兰家弟子。那些弟子显然也被家主的动作吓到,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去。

野地篝火

“咦,那是什么声音?鼓声吗?”篝火旁,美丽的少女细听。“咚咚咚的……哪儿的人在夜半敲鼓?”

十一月的严冬极冷,数名江湖人围着野营等着天亮,一听这少女说着,纷纷抬头细听。

“好像有呢……”

“在很远的地方吧?这鼓声有点扰人心呢。”

“说起扰人心啊,北方兰家下个月不是要将鸳鸯剑展示?”漫漫长夜,人多又嘴杂,有人忍不住开启江湖沸腾一时的话题。

美丽的少女身系精致繁细的佩饰,配以重色衣裙,看得出十分爱美。她名叫华初雪,自她来到营地后,就跟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她对兰家话题显然兴致勃勃,接道:

“兰家在江湖上一向独来独往,弟子面目姣美,功夫也不是绝顶,但擅长操纵人,多分布在官家与商家上,不明目张胆与江湖人结冤,即使兰家偏邪门,至今也少有人聚众‘登门拜访’。这任家主是妖神兰青,自五年前接位后,兰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呢。”

“哼,那妖神兰青也不过是个曾被人压在地上凌辱的男人而已。”有人接道。

“这倒是。不是还听说,他被关在兰家地牢长达一年,在里头受着百般滋味,以致性情极端扭曲吗?他成为兰家家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当年所有凌辱他的兰家人全数关在那个地牢里,施于曾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

“是啊,听说没有一个兰家人熬过半年呢。”江湖人闲聊着。

“那就是说,兰青当年在地牢里所承受的痛苦已超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范围,所以,他成为疯子并不意外,是不?”华初雪笑道。

她扫过围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短暂停在一对男女身上。那女的,差不多十七、八岁,一脸老实样,脸盘儿略宽,嘴线也长,眉间宽宽,眼神意外的明亮,柳衣素裙,一看就知是个重便利大于爱美的姑娘。

那老实姑娘旁是个三十多岁英俊男人,面白如包子皮,长发微卷,应是那老实姑娘的长辈。

当她提到妖神兰青成为疯子时,那老实少女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巴里。

她来到那对男女身边,就在男人另一侧坐下。“我叫华初雪,大叔叫?”

“在下江无浪,别叫我大叔,你跟长平一样叫我无浪就好。她是长平。”

那叫长平的,看了华初雪一眼,点点头。

原来是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华初雪这么想着。她道:“大叔听过兰家?”

“哎,就跟你说叫我无浪。”江无浪笑咪咪地。“江湖上谁没听过兰家?但,听归听,流言不见得能当真。”

“无风不起浪。这几年与当年妖神兰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连三的无故死去,虽然没有明显证据,但,江湖人心里都有底是谁下的手。”

“初雪姑娘对江湖事倒都耳热能详。”江无浪笑道。

华初雪有些得意,道:

“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兰青与鸳鸯剑的牵扯我还知道得比别人多些,听说兰家下个月展示的鸳鸯剑,源起于关家庄。十五年前关家血案,鸳鸯剑也跟着自江湖消失,直到这几年才陆续传出,原来是兰青当年潜入关家,窃取鸳鸯剑……听说其中一把鸳鸯剑在关大妞体内,有趣吧?”

江无浪哈哈一笑:“这一听也知是有人恶整关大妞啊,人的身体里哪来的剑呢?”

有人听见江无浪所言,应声道:“不是恨极关大妞的,是不会这样害她的吧?说起来,这谣书也传了三、四年有了吧。”

“说不得是妖神兰青传出的风声。”华初雪又道:“现在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十五年前妖神兰青自关家庄偷得一把鸳鸯剑,同时也偷走两岁的关大妞,故意养她讨好她,直到几年前才从她嘴里套出另一把剑,之后就教前任家主兰绯关在牢里,来不及许愿呢。”

江无浪拿出包袱里的面饼递给长平。他笑道:

“初雪姑娘这段话是从华家庄江湖血案史里背出来的吧。华家庄撰写的血案史可不如云家庄,不太讲真实呢。”

华初雪闻言,眼底抹过些许不满,但她很快恢复笑颜,道:“好香的饼啊!”她觑向长平。

长平正啃着大饼当晚饭,其囫圃吞枣的模样令人瞠目。

“我做的。”江无浪笑开怀,非常高兴有人赞美他的厨技。他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分食众人。“我家长平还在长大,需要多吃点,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吃东西像对付仇人似的。”说归说,语气还是很宠的。

长平根本不理他,一块大饼瞬间消失在她嘴里,她自腰间宽袋取出蜜饯塞进嘴里,无视江无浪讨糖的手。

华初雪尝了一口,赞道:

“真好吃!大叔,你是厨子?”

“我不是厨子,但我希冀未来有一天能真正成为一代厨师,统领各地小厨,创造美食江湖,是不,长平?”

又塞了一颗进嘴里。

江无浪微微一笑,叮咛:“别吃太多,会闹肚疼的。”

听起来像是老爹带小孩走江湖,华初雪有点轻视那老实姑娘。

同样都是十七岁的年龄,际遇却是大不同,有人天生就饱受人疼爱,一帆风顺,不像她自己……华初雪又看见江无浪自包袱里拿出披风。

“夜里风大,你盖着休息一会儿。”

“我跟牛一样健康,不冷。无浪你盖吧。”

江无浪一脸惊喜,低语:

“长平,你真疼我。那……咱们一块盖。”

长平没理会他,道:“我去溪边清牙洗脸。”

江无浪笑着点头,随口道:

“也不知是谁教你的,竟让你保持了这习惯。”

长平拎着她的包袱离开位子去溪边。

华初雪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大叔,你女儿一身新衣,怎么你却是一身旧衣?”

江无浪笑道:

“她是想见故人,就换上新衣,真是个傻气孩子,是不?不过,她不是我女儿,我说了你别叫我大叔,我虽比你们年长许多,但叫我无浪就好。”

“故人?她跟我一样才十七岁呢,就有故人了。”

江无浪还是笑咪咪地,他的笑容极为亲切,但接下来的语气显得有些无情。

“是故人还是仇人,都还不清楚呢。”他话方落,后脑勺突地遭到强烈巨大的重击。

华初雪瞪大眼,看着那老实长平的无敌铁头功。好大的力气哪,差点以为大叔的头会直接撞飞了。

江无浪极惧她的铁头,连忙求饶。“好好,我说错了我错了,是故人是故人。”

长平坐在他身边,闷着气说道:“无浪不睡?”

“不怎么想睡,你可别再来个铁头,我要晕了你得照顾我。”

“那我先睡了。”语毕,她靠在他的肩头上,闭目睡觉去。

江无浪见篝火火势渐弱,加了几根木柴。他心不在焉,眼一瞟,落在长平另一头的中年汉子。

那中年汉子看似落魄,坐到营火旁后就没有搭过腔,像在思索什么,更像逃避什么人……

江无浪轻轻搂了下长平的肩,让她再睡过来些。她年纪尚小,一心勤武,有些丑陋事永远不要知道才好。

这样的人,出现在此地,如此落魄,分明在逃亡。江无浪取过披风盖在已熟睡的长平身上。

但愿今晚,无事。

一双美目,慢慢扫过远处篝火旁的江湖人。

兰家与云家庄有异曲同工之妙,搜集各地谍报,只是兰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隐蔽事件,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放在他眼里。

他目光短暂地停顿在一对男女身上。

谁?

男长女少。应是父女叔侄之辈,他没印象的江湖人,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他也不会放在心上,正要移开目光之时,忽觉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

这么干净的柳色,普通中透着明亮,是他以前曾喜欢的。他下意识地往左边走了十步,又停下,从这里隐约可以看见火光下少女的脸。

十七、八岁啊……

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他看不清楚全脸,但也知这少女并不美丽。

叫长平么?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远的笑。

为她取名字的是谁呢?要永远平安么?那也得看,黑刀陈七郎会不会在今晚替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制造出死亡的契机啊。

美目掠过长平,停在那个狼狈的中年汉子身上。

疯狂乍现。

左边睡一个,右边靠一个,这就叫飞来艳福?长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但左边这个是怎样?今晚初识,华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他真不知该不该说这姑娘过于胆大?江无浪摸摸鼻子,认了,就当自己今晚是上好药枕,任着这两个小姑娘好好睡一场吧。

“……关大妞体内必定有剑……”长平身边的中年汉子忽地开口,勾起在场江湖人的注意。

江无浪面不改色,笑道:

“这不过是笑话罢了。一具人体里,怎么可能有剑?”

“她身子里必藏着剑,否则妖神兰青怎会如此看重她!”沉默大半夜的黑刀陈七郎猛地起身,环视四周,问道:“谁要看关大妞?”

他的大吼惊动睡着的人。长平张眼,立时回神想爬起,但江无浪拢起臂力,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时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

“如何看?”在场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

“没人见过关大妞,那根本是虚构的,老大叔,你是不是傻过头了?”华初雪揉揉美目,有点恼怒他打扰自己的睡眠。

“谁说是虚构?若是虚构,妖神兰青怎会有她的画像?谁能保护我,我把关大妞的画像送给他!有了关大妞的画像,就有机会拿到鸳鸯剑!”

“你那画像是从兰家拿来的?”有人双眼发亮问着。

“你是陈七郎?”有人认出他。“当年谣言你曾凌辱过妖神兰青,难怪……”

长乎闻言,猛地一颤,要冲起来,江无浪硬是将她扣住。

“只是过往云烟。”江无浪低语:“你若不当它是过往云烟,它在你心里,永远都是个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

长平拳头紧握,死死瞪着那人。

“那贼厮赶尽杀绝,如果不是我窃到这白绢丹青,就真的没命了。”

华初雪插嘴:“那也是你自找的,不是吗?什么交合邪功,我瞧,是你贪心过头,如今落魄成这样。我要是妖神兰青,早将你千刀万剐了。”

黑刀陈七郎转向她,咬牙道:

“不过是黄毛丫头!老子要能将那贱人杀死,下一个就找你!”

华初雪摸着发尾,不屑道:“会叫的狗,咬不住人的。”

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陈七郎活了四十多个年头,今天竟沦落到被一个小姑娘讽刺,要不是为了保命……他目光落在长平面上,噫了一声。好眼熟……

异样的鸟啼自远方而起,陈七郎临时转移心神,与其他人一同循声看去。

天上蓦然多了许多星子,但不及眨眼,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

接着,同样的鸟啼重复数次,皆同样的黯淡下去。

“是兰家飞烟!附近有兰家人!I有人叫道。

江无浪暗叫不妙,拉过长平。“长平走……”

“走不了了……”陈七郎面色青黑,全身发颤。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里现身。这青年眉目清美,只是略嫌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他行至篝火十步远,便不再前进。

有人起身,试探敛手道:“敢问兄弟找谁?”

那青年微微一笑,指向陈七郎。

“兰樨,你终究是找来了……妖神兰青就在附近吧……”陈七郎颤声道,不住东张西望。“那贱人说是在鼓声未停前任我们逃走,但我知道他说的话不能当真,必会在鼓声前杀尽咱们……早知如此,当年我不该被他妖色所惑,一刀杀了他怎会有今天!”

众人心中一凛,纷纷起身暗自张望。

“这兰樨是个哑巴!”华初雪低语。“自妖神兰青坐上兰家家主之位后,他八大亲信皆被他亲手割舌,这传闻果然不假。”

“这篝火未熄,你不能……”陈七郎还没说完,那青年疾快上前一脚踢翻柴火,大刀一翻,直取陈七郎的项上人头。

陈七郎眼明手快,逃进长平身后。

那大刀迎来,江无浪身手不凡,及时拉开长平,接下这一刀。

“兰青呢?”长平脱口喊着。

“谁要能保护我,我就告诉他关大妞现在在哪!她在一个你们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

江无浪微地眯眼。只有一个地方超然中立,是江湖人绝想不到的地方!

有人一听,找了借口急喊:

“当场无故杀人,岂有不帮之理?”奔前欲帮陈七郎。

兰樨一个回刀,活生生刺中来人的心窝。

陈七郎见状,心知今日恐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也绝不教兰青得逞拿回白绢,他自怀里掏出白绢,就近塞到江无浪怀里,狠辣笑道:

“关大妞的长相,如今他也知道了!妖神兰青,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杀掉多少人?”

兰樨血淋淋的长刀挥向江无浪。

陈七郎趁机拔腿狂奔,消失在夜色里。

陈七郎已看见白绢上的娃娃脸,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云家庄里,这人个性卑劣,怎能留下那张嘴?江无浪闪过那刀,头也不回喊道:

“长平留下,等我回来!”

他身形飞快,往陈七郎那方向追去。

兰樨足下未停,尾随而去。

一切都在片刻发生,令人猝不及防,一时之间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

那两名江湖男子一直没有动作,他们自知就算是兰樨的对手,但,世上是否真有鸳鸯剑谁敢肯定,又何必搅入这场浑水?

华初雪好半天才回过神,喃喃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北方兰家是打算跟江湖为敌吗?居然如此放纵杀人……”语气竟有点兴奋。

长平动也不动,五指压着她腰间的宝贝袋。刚才无浪动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但白绢确实塞入她的袋里。

无浪怕交手之际,再让人看见她的画像,会祸及她。这白绢……是兰青绘下的吗?兰青也想她吗?

兰青在哪里?

那人说兰青就在附近,怎么还没出现?

突然间,她察觉那两名江湖人面如蜡纸地望着自己,她本以为被他们认出她就是关大妞,接着,她听见华初雪一声抽气。

一抹血红自她身侧扬起。

她微地一怔。

青色冷雾静静在她周边流窜,风吹衣袂飘飘,似火红衣流雾里,但,那火色红衣却不是她的。

她穿着青柳衣裙,黑发缠辫,哪来的红衣、哪来的飞扬长发?

冰凉的金属轻触她的左颊,沁入她的心骨。她心一跳,藉着零星火光,瞟见左肩上有着半张鬼脸……不是,是鬼面具!

兰青!

接着,零星火光灭尽。

扑通扑通,长平内心大喜,面有容光,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惧压抑,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阴凉的夜风明明自她面前扑来,她却觉得背脊阵阵泛寒,如倚冰雪。

“……妖神……兰青?”江湖人终于开口。

“同伙么?”面具下的男人问。

那声音清凛凛,是她记忆里渴望的声音,却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记得,兰青的声音是温暖的,总令她安心啊!

“不,我跟陈七郎不是同伙……”那人硬着头皮道:“你这是破坏江湖规矩,得受公众制裁的!”

“制裁?”面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都死光了,谁能传出去,又如何能制裁我呢?”

两名江湖人咬咬牙,道:

“你真以为你能打得过我们吗?还是,你许愿成真,天下无敌了?”

“把白绢拿出来。”

“那白绢,让江无浪拿走了……”华初雪低声提醒。

“白绢呢?小姑娘。”

长平顿觉颈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咯咯作响着。兰青……这是兰青?

“白绢不在她身上啊!”华初雪叫道。

“那就在你身上了?”

华初雪立时闭嘴。明明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觉得这兰家家主正转头看着她。

“……兰青……你……还认得出我吗?”长平费力地说着。

身后的红衣男人听得她念兰青二字时,思绪一顿,五指略松,嘴里仍道:

“先把白绢交出来。你长辈手脚俐落,能在众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

“好,你要我就给你!”长平摸索着宝贝袋子。

白绢是被无浪硬塞的,没有放入夹层,她避开白绢,自夹层里掏出一物。

“我拿给你。”她摸上他另只手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触感令她心惊。兰青,兰青,吃了多少苦头?

“什么东西?”被塞进他手里的不是白绢。这是在耍他吗?面具后的美目一眯,欲置她于死地。

他亲眼所见,白绢落入她怀里,自一具尸体上取物太容易!

长平本要喊“我是大妞”,但喉头被紧掐,颈骨发出将要折裂的声音。

她试着往身后挥拳,触及他的面具。

当啷一声,面具落了地。

下一刻,她被强劲的力道一甩,整个人滑行出去,背部蹭上刚灭的焦柴,她闷哼一声,紧紧咬牙翻身避开热流。

华初雪忽然喊道:

“兰家家主,你要再前进一步,我马上亮起火折子!到那时,你的面貌将无所遁形!”

黑沉的夜里,传出愉悦的笑声。

“你点啊。”他催促着。

不点,还有一线生机,但点了就全部阵亡,华初雪自是明白这道理。

前任家主兰绯天生貌丑,成为家主后终年戴着吓人的鬼面具,妖神兰青坐上那位子后竟也继续这样的习惯,由此可见,兰青的面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

华初雪是聪明人,当机立断丢了火折子。

“真聪明啊。”

华初雪屏息,妖神兰青正停在她的面前。“华家庄里的人?”

“是……”那声音偏清冷,清冷的人她也见过,却没有遇过这种随时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华家庄有女子吗?”

“我是唯一的。”她咬牙。

“原来是那个‘唯一’啊。今年几岁?”

“……十七……”她心跳如鼓,不知为何他对她起了兴趣。

“十七么?”他笑了声,转向那倒地的老实姑娘。

现在乌漆抹黑,谁也见不着谁,但他之前就看见这叫长平的生得老实,脸盘儿略宽,眉间也宽,是个“反璞归真”的古朴脸貌,不算丑,就是不太合这江湖味罢了。

他负手慢步来到她的面前。道:

“嗯?拿出来,你就少受点罪。”

“……兰青……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她挤出声音。

他嘴角上扬。“十六、七岁的姑娘,发育还不全呢,我哪认识?”

“难道你一生之中,连个十七岁的姑娘都不认识?连个从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认识了?”她怒了。

兰青一顿,思绪全停,没法思考。

当他回神时,慢慢摊开掌心。方才,这老实姑娘塞进他手里的……他心里轻颤,凑近鼻间一闻,原来是腌过的蜜饯。

刹那间,有着些许疯狂的面色骤变。

长平挣扎起身,摸到泥地上被锦布包住的方盒。这盒子是放在无浪包袱里的,准是刚才她落难踢飞,这才滚出来。

“兰青!”

明知她不会见到他的脸,兰青还是狼狈连退几步,不顾一切疾快拾回他的面具。

她以为他要离开,又气又急,错过这次,再见无期!

“兰青,鸳鸯剑在这,它可以证明啊!”她大喊。“兰青,我是大妞!大妞啊!”

空气中瞬间出了异样气流,有人长剑出鞘!兰青回首,本是惊慌的眼色流露杀气,掠前扣住那正被夺去的鸳鸯剑盒。

“这是许愿成真的剑,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许愿?下地狱去许吧!”兰青使力拨开剑盒,盒里剑身弹向空中,他不去抢,精准掐住对方颈骨,一个使力,对方骨断气绝。

接着,他听见她衣料被剑刀划破的撕裂声。他要对付的,本该是另一个杀向大妞的汉子,偏教抢剑的人给挡住。

“关大妞,你体内的剑给我!”

兰青听声辨位,将手里蜜饯凶猛弹出的同时,奔前弯身托住长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后,稍远处的华初雪点亮了火折子。

那蜜饯,深入那汉子的眉心,而汉子还紧紧攥着大刀不放,显然至死也要一窥关大妞体内的许愿之剑。

长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开大半,里头的肚兜若隐若现,她双手还死扣着刀锋,硬是挡住致命的力道。

兰青心中大凛。他出手要是再慢点,她十指定会被尖锐的刀锋齐切而断。

兰青见她双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极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掰开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视他的面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丢弃,一脚踹开尸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个不喊疼又一脸倔强的年轻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间的宝贝袋上,袋口露出白绢一角,他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绢丹青。

白绢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视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这死盯着他不放的小姑娘。像么?怎么他一点也看不出来?怎么他一点喜悦之情也没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终于开口。

“兰青,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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