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8月
齐铭据说trainspotting是苏格兰的一种古老的游戏。无聊的老人和孩子,站在灰铁站牌下猜下一趟车到来的时间和车次,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和生命。我猜到了结局,却遗忘了那个开始,那个一去不复回来的夏日。

我记得在我初中的时候我老在笔记本上写席慕容的那首《青春》,写“忽然忘了是怎样的一个开始,在那个一去不复回来的夏日”,写“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浅,逐渐隐没日暮后的群岚”。

从父母分开之后我就常常一个人在家,翻那些被我遗忘了很久的书,偶尔会看到自己幼稚的字体突兀地出现。或者在下雨的夜里突然起来听歌剧,裹着被子听意大利的女高音细若游丝快要断掉的声音冲出房间消失在外面的雨声里。一个人突然拥有了从来没有想象过的自由,可是却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像丢了自己的魂魄。

我开始喜欢上了楼下的那个路边摊,我总是在那儿吃晚饭。因为我是常客所以老板娘对我很好。我突然很可悲地发现自己每天只有在这儿才可以找到家的感觉,有油烟有饭菜,有人的欢笑和争吵。

我没有再找岚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模糊地感觉到我们的前面必然会有一个分岔口,我们必然会走向不同的方向。

我还是旷课,但没有再和岚晓一起,每天我都看到她充实地活着,笔记写满好几页。对每个人笑,快乐地让我感到自己的可耻。

我常常去学校后面的操场,站在齐膝的荒草中仰望天空,躺在白色墙壁的脚下,看岚晓留给我的话。

“你很多天早上都没来找我了,害我常迟到,每天下楼看不到你骑在自行车上抱怨我动作慢的样子,觉得很不习惯。”

“你怎么不来找我吃午饭呢?以前你总是押我去吃饭的,现在我碗里总是剩下好多的肥肉,以前都是夹给你吃的。”

“你有带我送给你的手链吗?我不敢看你的手,怕你早就丢了。”

“我可以晚上给你电话吗?我早点打就是了,不会吵你你放心。”

“上个冬天你放在我家的手套你要吗?我带给你吧,每天早上都有雾,你骑车手要冻掉了。”

“齐铭你一直都没有来这里了吗?没有看过我的话吗?”

“齐铭我得了重感冒了,前几天都一直没来上课,呆在家。你为什么没打电话给我呢?”

我躺在墙根下,流着泪看天空,想岚晓。

岚晓学会自己骑单车了,那天我看见在操场上有个男孩子在教她,她学得好快。我看见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轻快如一阵风。还有那个男孩子,很容忍地站在她身后对她微笑。

那个冬天是我感觉最寒冷的冬天,因为我家里突然变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妈妈有了自己的新家,爸爸也是,而我则是他们原来曾经有过一个家的证明,所以我守着这所房子,一个人度过冬天寒冷的晚上。我鱼缸里的雨一条接着一条地死了,这些热带鱼躲过了去年的寒冷,却没有逃掉今年的寒冷,看着它们一条接一条地浮上水面,我觉得很难过。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去岚晓家看过她一次,可是我没有叫她,我站在她楼下,我看见她在浇花,风吹起她的头发,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轻轻地笑了。我突然想起岚晓说的,我连笑的时候都好寂寞。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有了她,我再也不会寂寞了。

可是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太阳高高地照在我的头顶上,冬天的寒冷离我好远好远恍如隔世。阳光明晃晃的让我睁不开眼睛。我又在火车站睡了一夜。那些清洁工似乎已经认识我们了,他们把我和C这些人称为“火车站那几个小混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我的青春这样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扔在这个见鬼的火车站,我想那些被我荒废掉的日子肯定躲在某个角落哭。

在我做了一个梦之后我就把我的吉他卖了,拿那些钱买摇滚杂志,买CD,没日没夜地打游戏打到手上起了水泡。梦中岚晓成了著名的钢琴家,穿着华丽的晚礼服,而我,依然是那个穿着牛仔裤背着黑色吉他的学生。

很多次在火车来临的时候我都想过跳下轨道,那么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这个闹哄哄的世界与我再也没有关系。可是一想到岚晓要哭,我又不愿意。

在这个八月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在火车站看到了去念大学的岚晓,很多朋友和亲人送她,她站在他们中间,穿着白色的长裙,像个美丽的公主。我坐在最右边的一排椅子上,看着她和每个人拥抱再见,看着她提着那么重的行李上火车。

我站在渐渐消失的汽笛中,目送着岚晓的火车跌落到地平线以下,我难过地想到: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她?

九月的时候我做了决定,我要去北京找岚晓,我打电话叫妈妈帮我安排了北京的一所二流大学,她说没问题,她叫我一个人要小心。我对着电话说,从我变成一个人的那天起我就学会照顾自己了,你不用担心我。然后我听到了她在电话那边小声地哭,我突然发现我早就原谅她了,我突然想到妈妈有没有定时染头发,因为她的头发都开始白了。

当我提着行李站在月台上的时候,秋天已经来临了,周围很多的人,火车轰隆隆地驶进站,我想着刚刚过去的夏天,想着自己暗无天日的季节,想着C他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游荡,想着岚晓已经开始上课了,想着以后一定要陪她在北京看雪景,拉开风衣抱紧她。

我最后的记忆来得很突兀,我只记得人潮突然变的汹涌起来,我被挤到月台边缘一脚踏空,然后我看到了火车的车次和车牌,看到了司机惊恐的脸,听到周围人群的尖叫声,听到火车头撞在我的胸膛上沉闷的声音,然后我高高地飞起来,疼痛从每个细胞深处撕裂开来。

当我的灵魂开始远离我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不知道天堂有没有电话亭,我想给岚晓打个电话,因为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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