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婴儿已经五个月大,粉嘟嘟的小脸圆圆胖胖的,养得甚是喜人,可每每回想起当日情景来,仍是叫人手脚发软。
小秋母亲扎曦妲本着女真人的习俗,非让我这个采生人替婴儿取名字——采生人一词,我记得以前曾听幼时的皇太极提起,但却不是甚为了解其中的含义,之后我含糊其意,揣测所谓的采生人该是指接生之人吧?

现在看来这个理解,却是大错特错!女真人其实是把第一个见到新生婴儿的外姓人称为采生人,采生人对于婴儿意义重大,女真人认为婴儿将来的性格会跟采生人相似,所以采生人将影响婴儿一生。

这种似乎迷信的信仰和习俗让我实在汗颜,皇太极的性格若是像我这般,将来多半是做不成皇帝的。

“姑姑!姑姑今天还能教小秋认字吗?”小秋背着一篓猪草,经过墙角时忍不住蹭了过来,略显菜黄的小脸高仰,目光期许地看着我。

我抱着婴儿晒太阳,怜惜地摸了摸小秋的头,“干完活儿了么?”

她舔舔干涸的唇,小声:“一会儿还要去喂猪……”

我叹口气,左手将孩子抱在膝盖上坐好,右手捡了地上的一根细长的枯枝,在沙泥地上写了两字。“昨天教你写了自己的名字,可还记得?”

“记得!”小秋兴奋不已,“就是那个黎字难写了些,不过我爹爹说我写得没错,他说祖谱上‘黎’姓儿就是长这个样的!爹爹还夸姑姑是个有学问的人,以前一定也是大户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妈妈让我跟着姑姑好好学!”

我随即一笑,枯枝指着地上的两个字说:“今儿个教你认妹妹的名字——安生!平安生下之意,另外也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小秋低头默看着这两个字,怀里的安生却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小手伸出去够姐姐背后的竹篓。我将她的小手轻轻放下,对小秋说:“你先去帮妈妈干活儿吧,一会儿回来我再教你如何写!”

小秋恋恋不舍地去了,我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找我,可没想到直到天黑,不只她没来,扎曦妲也没来把安生抱回去。我觉得奇怪,于是草草吃罢晚饭,将早已熟睡的小安生裹进羊毛皮褥里,摸黑去了相隔二十米远的小秋家。

刚到门口,便听小秋哽咽的哭泣声传出,我惊讶地推门而入,只见简陋的堂屋内,黎艮精神委顿地坐在长凳上,满头是血,扎曦妲颤抖着手正替他擦洗伤口。

“怎么了?”

黎艮看了我一眼,带着愤怒和委屈说道:“还不就为了那偷采之事!”

这些年明朝境内时有边民越境,采参、开矿、窃取果木等行径大大扰害了大金女真边民的利益。是以双方冲突时有发生,汉人瞧不起女真人,女真人不耻汉人,两国矛盾发展到后来演变成民族矛盾。黎艮虽然常年生活在大金,可是女真人同样视他为仇敌,外出渔猎谋生之际,时常对他诸多刁难。其实不只是黎艮,在苏密村共有汉人二十余户,每一家都过得甚是艰难。居于大金国的汉人就好比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们……下手忒狠了!”扎曦妲眼眶含泪,语音颤抖。

“行了!那还不是你的族人?今天带头打我的人里头还有你的一个同宗堂弟呢!”黎艮突然暴怒,扎曦妲气得双手发颤,脸上阵青阵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爹爹!爹爹!你不要骂妈妈!妈妈没有错……”小秋大叫着扑进父亲怀里。

夫妻之间的家务事我原不该管,更何况这个家庭背景确实复杂,牵扯了太多的国家民族的恩怨。然而,当看到黎艮愤恨地将怒气撒到年幼稚嫩的小秋身上,竟将她一脚踹到地上时,我再也忍耐不住,发怒了。

从桌上端起那盆为清洁擦洗伤口而准备的冰水,我哗的一下泼到了他的头上,“我看你心理失衡,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头脑!”黎艮气得暴跳而起,我随手抓住靠门的门闩握在心里,准备着他如果还冲过来,我就照他脑袋上的破口子再来那么一下!

“爷!”扎曦妲突然冲到他背后一把勒住他的腰,“你要打打我吧!别吓着孩子!”

黎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目光往下落到我怀里的孩子身上。

我冷冷一笑,“出门受人气,回家拿老婆孩子撒气,你可真是大老爷们,好有男人气概!”

“你……”

“不是的,不是的……”扎曦妲连连大叫,“阿步,爷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心里憋得慌,他并不是真的要打骂我们!爷平时待我们母女极好……”

真是傻女人呵!这个社会乱得太不像话,地位高的男人三妻四妾,把老婆多寡看成一种财富的象征;地位不怎么样男人却还是如此,虽是贫贱夫妻,互相扶持,但那种男尊女卑的思想却已是根深蒂固地扎在他,甚至她的心里。

算了,人家老婆都不在意了!我还瞎掺和个什么劲?气闷地将门闩松开手,把熟睡无知的小安生塞到了黎艮的手里,也不管他现在吹胡子瞪眼,只是说道:“要生存就难免会受气,这是没法逃避的问题,但是想想和你同甘共苦的亲人,你求存的动力不是要为她们谋求幸福安定么?何苦让自己痛苦,又让妻儿遭罪?”

黎艮错愕地呆住,我不去管他到底能够听明白几分我说的话,只是突然觉得这种简朴的生活已被打乱,令我开始滋生厌烦之心。这世道哪都不太平,且让我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吧!

因为这件事,我在居住了半年多后,第一次萌生了离开苏密村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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