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内,昆山县鸦雀不闻,无论东林党还是东厂,都似从没生过的事情一般,一点声息也无。叶水心急的白了一半头,几次往衙门里去,丁仲元只是闭门不见,越连升堂也不肯了,长随趁夜出来透信,只说丁仲元懊恼异常,一些证据没有,一个人也拿不住,如今已有撂挑子不管的念头,端卿只在牢中关押,并未再受拷打,叶水心这才渐渐放心。
只是一件,自那日众衙役打伙来砸抢之后,叶家贵重的摆设之物要么损毁,要么被抢,一所大院落空空荡荡,尽是碎瓷片、破砚台,乃至叶水心的藏书也被撕毁不少,好好一座大宅顿时有了萧索气象。黄夫人连日受惊,又兼担心儿子,心疼旧疾又犯,不能理事,每日只躺在床上求医问药,叶水心因此又平添一段烦恼。

若茗已许久没有心思打点书坊,就连林云浦也无暇他顾,只把刻印的事交给杨英,账务的事交给王先生,自己带着女儿,日逐在叶、林两家,走马灯似地忙个不住。若茗每天亲自给黄夫人奉汤侍药,俨然如女儿一般,又指挥着将内宅收拾的干干净净,黄夫人心里无限感激,暗自打定主意,无论丈夫怎么说,这个媳妇绝对要认。

叶水心久已不管家务,如今端卿不在,恰如失了一条臂膀,只得强打精神计算这次的损失。只是田租、地契、账务何等繁杂,他哪里惯做这些事?顾了这个忘了那个,时常急的火冒三丈。只得将修竹堂所有生意暂且停下,专心照应家里。黄夫人见他如此忙乱。少不得抱病将家里损毁以及被抢的东西列了单子,又细细告知地租、赋税等各样情形。叶水心花了七八天功夫好容易理出头绪,一见家道已如此衰落,一愁眉不展。

这天林云浦刚来,他便道:“这一次除了打点丁仲元地银子,光这宅子里毁的东西就值两三千银子。多年积攒地古董、玩器全没了。我素日又没有积蓄,如今手头剩下的还不到一千两,照家里往年地开销情形,顶多再能支撑两年。雪上加霜的是今年年成不好,春季的租子还没有往年一半多,来日交税时只能吃老本。修竹堂前几个月勉强收支相抵。如今端儿不在,我也没精神管,一件活没接。只租金和工钱两项一月就要几百两银子,唉。这一次我家着实吃了大亏了!还不知下半年能不能维持下去。”

林云浦劝慰道:“只要地契、房契没丢就好,下半年要是年成好尽能补得上。端儿回来后生意接着做,不愁没有生计。你尽管放心。别的帮不上忙,钱我还攒了些。”

叶水心一声长叹:“只要丁仲元还在昆山,这地方,就没法再住。”

两人相对无语,都起了移居的念头,只是往哪里去?

半晌,林云浦回过神来,懒懒说道:“刚得地消息,颜标、杨念如这些在苏州带头殴打缇骑的已经被当众处斩,这事应该告一段落了,想必端儿也快出来了。”

叶水心不觉老泪纵横,道:“原来衣冠之辈还不如这些市井小民有侠义之心!像丁仲元这样的禽兽,为何他偏托生在读书人家!”

“只是我奇怪,怎么没听见凌蒙初的消息?按理说他跟颜标罪名差不多,难不成那些人怜他有才,法外开恩?”

两人正想不出原因。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喊:“爹。娘。我回来了!”

叶水心身子一震。拔腿边往外跑。却是一身布衣地方卿。欢天喜地往门内跑来。叶水心历经离别。此时顾不得矜持。一把抱住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雨下。

方卿也哭了多时。只说:“孩儿不孝。家里边可曾受了牵连不曾?听说这边也在到处抓东林党。”

叶水心叹道:“你哥哥给关在牢里。你娘现今病着。”

方卿大吃一惊。撒腿便向内宅去。一边喊道:“爹你招待一下凌大哥!”

叶水心这才看见门内站着一个黑衣地青年。剑眉星目。相貌极为俊朗。只是神情萧索。令人难以亲近。

方卿这没头没脑一句“凌大哥”,叶水心也不知他是谁,却好那青年走进来躬身施礼,道:“凌蒙初见过叶老伯。”

林云浦忍不住道:“你没事吗?听说颜标已经处斩

凌蒙初看他半天,方才道:“这位敢是林老伯?”

“对,老朽林云浦,凌先生快请进屋坐。”

几人进了屋,林云浦忍不住又问,凌蒙初淡淡道:“我蒙人搭救,保住性命,正要返乡,恰好令公子听见到处抓人,放心不下也要回来探望,我便顺道送他一程。”

林云浦听他嘴上虽说地轻巧,脸上却一派悲恸神色,似是藏着无数伤心事,却又不便追问。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却见方卿和若茗一起进来,若茗一脸欣喜道:“凌大哥你没事?太好了!眉娘

凌蒙初紧抿双唇,只勉强挤出一个笑向她点头致意,却并不答话。

若茗虽有无限狐疑,当着长辈却不能再问,只得招呼着摆饭,众人虽都存着心事,依旧饮了几杯绍酒,说了些寒暄客气之话,更有方卿久未归家,不知有多少话要问,席间这才热闹几分。

若茗虽没有入席,然而往来之际,早现凌蒙初一言不,只是蹙眉饮酒,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直忍到席散之后凌蒙初到花园散步,这才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凌大哥,你既要还乡,怎么不见眉娘姐姐?”

凌蒙初沉默许久,苦涩答道:“眉儿,眉儿,这一生我再也见不到眉儿了。”

若茗大吃一惊,忙问道:“难道是为了在苏州的事?难道官司牵连了她?”

“是我牵连了她。”凌蒙初眼中渐渐泛起一层水光,“我与颜标一起被逮,原是判了斩立决,眉娘连夜赶去无锡,自愿嫁入邢家,只求邢老爷出面救我。我就这么出来了,只是再也见不到眉儿……”凌蒙初地声音渐渐低下去,“若是我事先知道,宁愿死,也绝不让她去……”

若茗明知该安慰他几句,无奈没一句觉得合适,只能默默陪着他垂泪。凌蒙初伤感片时,复又苦涩一笑:“我们义兄妹三人,竟没一个得了好结果,眄奴青灯古佛,松云少年早夭,我又注定要孤独终老……”

风吹草低,蝉声盈耳,水面上浮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若茗感伤难言,谁不道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哪知花红不过百日,也只是浮世中一段憾然的姻缘。

凌蒙初停了多时,又道:“我出狱后冯梦龙来找过我,劝了我好些话,又给我凑了些盘缠,还要我告诉你一声,他地书就快写完了。看到他让我有许多感慨,同是在世为人,同是吃文字行当这口饭,他何等然洒脱,我却何等抑郁沉重。从今后,我只一心一意奉养老母,安静过乡村生活。若我有福,《拍案惊奇》能像他的《三言》一样众口称赞,便是我前世积德

若茗默默陪着他走了一阵子,到花园门时,凌蒙初道:“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茗刚要走,却听见他道:“人世间情缘最为难得,叶公子为人端正,待你一片热忱,愿你好生珍惜。”

当晚林云浦在家设宴为方卿接风,虽然碍着不知道叶水心怎么想未曾明说方卿与忆茗之事,然而一举一动里都是以女婿地礼相接待。叶水心经此一番磨折,将儿子看的比任何事都重要,早已在心里原谅了方卿,此番方卿回来一句埋怨话也未曾听见,只受到爹娘欢天喜地地接待,心中只悔未曾带忆茗同来。

黄夫人也抱病前来,在黄杏娘跟前一再夸赞若茗懂事,又拉着她的手悄悄道:“等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去苏州探望忆茗,你说好不好?”黄杏娘喜得两眼含泪,点头不住。

平时叶水心夫妇到林家,几个姨娘都不上前,如今吃了一半,叶水心便道:“请几个姨娘也来吧。”

林云浦愣了一下,再看黄夫人,也说:“让她们都来

不多时闵柔几个进来,告了坐坐下,个个局促不安,不知为何忽然叫她们来,叶水心看一眼黄夫人,黄夫人笑道:“妹妹们别拘束,今天有喜事,特地叫妹妹们一起过来。”拉过方卿,笑道:“我们已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聘定了你们家忆茗,今日正是定亲的喜宴。”

林云浦夫妇事出意外,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喜上眉梢,林云浦便道:“小女少不谙事,以后都靠亲家调教,方儿多担待吧!”

内中唯有闵柔约略猜了个大概,松口气想,这一桩孽缘终于了结!乔莺儿一向惯说嘴,忙道:“大喜事,大喜事,早说是一双佳偶呢!”

方卿又惊又喜,心知从此可见天日,顾不得别的,当即跪下先向林云浦夫妇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又转向叶水心夫妇,含泪道:“孩儿谢过父母大人!”(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6章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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