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茗听豆丁问的有趣,忍不住又是一笑,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多嘴,此时过卖1端着锃亮的朱漆调盘,盘里放着各色菜牌子,恭恭敬敬捧了上来,躬着腰问:“解元公,今儿吃点什么?”
端卿道:“先请上席这位老爷看吧。”

过卖还没挪步,冯梦龙已经摇头道:“吃喝这些门道我却不懂,麻烦你点吧,我只要有豆腐,万事皆休。”

端卿见他如此说,便依着往日常点的报了起来,碧螺虾仁、木犀醉蟹、响油鳝糊、西瓜鸡、文思豆腐羹、清炒莼菜、桂花糖藕,又是四干四鲜八个碟子,冯梦龙一边饶有兴趣的听着,一边笑道:“差不多,我家那边也是这些吃食,看来苏州府的风物大体都是一样。不过我们一共五个人,这么多菜吃的下吗?”

过卖察言观色,一叠声道:“吃的下,吃的下,这些个都是清淡口味,不占地方的,老爷尝尝小店的手艺,若吃的顺口时还要常来才好。”

不多时看菜2先用一个精致的梅花五格盘端了上来,跟着是果碟,冯梦龙尝了一个卤汁豆干便不吃了,豆丁和绣元不敢一直坐着,站起来要了干净筷子给三个人布菜,又拿温水涮了酒壶,给冯梦龙和端卿都满斟了一杯状元红。

菜上齐后豆丁、绣元仍然站着伺候,冯梦龙看了一眼,正要话,已听见若茗道:“你们也坐下吃吧,我们自己来。”

端卿也笑着示意她们坐下。

两个人这才小心翼翼坐下,偷眼看见三位主子边吃边聊,并未介意自己的无礼举动,这才放心夹菜,却也不并敢过于放肆,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忙着替人斟酒。

三人正在聊《占花魁》的情节,忽然门外一阵弦子响,跟着走进来一老一少,少女白衣红裙,怀抱琵琶,简便梳妆,头上一支荆钗,低眉顺眼,进来后福了一福,一言不站在一旁;老的五十上下年纪,花白头,一身打了补丁的青衣,手里拿一根棕黑色洞箫,行完礼低声道:“几位客官纳福,敢问可要听曲子吗?”

端卿本来不准备听,见这两人可怜,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便向冯梦龙说:“要听听吗?苏杭一带民间小曲常有清新可人的。”

“听,怎么不听?”冯梦龙笑道,“再说琵琶伴洞箫,这等新奇的合奏倒是极少见到呢。”

那女孩儿得了允准,也不言谢,拣了一个小圆凳坐下,叮叮当当弹起来,老头儿在旁边呜呜咽咽吹着,琵琶清脆欢快,洞箫低沉幽咽,再配上这一老一少的红颜白,景象煞是奇异。

三人从未听过这曲子,也从未见乐器如此配合,一时都沉醉其中,就连两个丫头也听得入了神,豆丁的酒直斟的溢出来也未觉察。

良久,但见那女孩儿单手在琵琶弦上猛地一拨,琵琶声戛然而止,老头儿独自拖了一拍,余韵悠长,众人皆醉在其中,恍然未觉,直到老儿道:“客官,这支曲子便是这样了,还能听得吗?”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异口同声道:“好,简直是天籁之音!”冯梦龙更是鼓掌道:“高人,高人!冯某今日大开眼界!”

女孩儿听了赞扬声,微微扬眼,眼风极快地在众人脸上掠了一遍,重又垂下头。若茗借着这电光石火的一瞥窥见她清秀的容貌,忽觉心中一动,这女孩的容貌好生熟悉,像极了一个人,可是像谁?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来。

老儿一脸惶恐,陪笑道:“众位客官过奖了,瞎弹瞎听,不嫌弃就好。”

端卿正色道:“老丈不必过谦,这等技艺在当世应当是无出其右了,只是从未听过这曲子,敢是新出的吗?”

老儿瞧了女孩儿一眼,低声道:“是我孙女儿自家做的曲子,让客官见笑了。”

三人都吃了一惊,这女孩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不言不语甚是拘谨,想不到不仅会弹,还会作曲!

万历年间声乐等各类技艺十分繁荣,吹拉弹唱在民间极为常见,达官贵人也经常养着一班歌儿舞女,比如叶家的昆曲班子。不过这些艺人的大多只是会弹会唱,谱曲、作词等等都要交给专门的师傅去做,几个人万万没想到眼前一个年轻女孩儿居然如此多才,居然能谱出这样新奇的曲子来。

冯梦龙惜才心盛,站起来走到那女孩儿跟前,朗声道:“姑娘这般高才,亏煞却要在市井酒肆里讨生活,怎不令人感叹、惋惜!冯某虽只是一芥布衣,但若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姑娘尽管开口,冯某定当竭力!”

他的意思,原是怜惜这女孩儿年纪轻轻却要抛头露面各处讨生活,要知当时苏州府虽然繁华,但是街市上欺行霸市的,草莽间剪径打劫的却也不少,这一老一少走街串巷卖唱生活,必定有许多不便,况且这女孩儿生的清秀,万一遇见个心存不良的,结局也就难说了。

若茗听了他一番话,心知他极愿意帮这女儿脱出卖唱身份,安稳度日。只是该如何帮起?难不成要带回家去供养起来,教习读书写字?这女孩儿才艺便是声乐,终归还是要靠这行吃饭,或者便是嫁人――她忽然想到,叶水心既然正在筹建昆曲班子,这一老一少应当十分合适吧?

不料却听见那女孩儿清冷的声音:“多谢客官。小女子命该如此,并无怨言,不敢劳烦贵人。”

这是多时来这女孩儿头一次开口,虽然声音清亮,奈何语气间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感觉十分疏远。

冯梦龙本是直性子的人,见她断然拒绝,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了一笑,道:“可惜了一段才情。”

端卿瞧见若茗目不转睛看着那女孩儿,流露出惋惜、同情、关心的神色,心中一动,他原本就宅心仁厚,要听曲无非想借机会多给点银子接济这两人,如今再见了若茗的神色,知道她极想帮忙,想了想道:“老丈,姑娘,在下有句冒昧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女孩儿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老儿刚才听见她拒绝冯梦龙时口气生硬,脸上就有惭色,此刻听见端卿动问,赶紧回答:“客官尽管说,不妨事。”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家父酷爱声乐,家里现有一个昆曲小班,正缺伴奏师傅,两位若是不嫌鄙陋,在下想延请二位暂且到我家屈就,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当真?”那老儿面露喜色,脱口而出。

注:1过卖,酒楼服务员。

2看菜,上正菜前只看不吃的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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