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若茗看完了几篇草稿,已经过了未时。冯梦龙亲自送她到门口,作别道:“原想着到你家书坊看看,如今与林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以林姑娘的为人,林家的产业必定不会有什么岔子,书在你家做我大可放心,看书坊的事若是近期不方便,我可以等。”
若茗心说此人真是豪爽快意之人,若他能当自己是朋友,可真是自己的福气。赶紧回答道:“不妨事,我回去便安排,明天派人来接先生去书坊。”

方卿见父亲不在跟前,也提着鹦鹉笼子过来相送,又说要护送若茗回家。端卿笑道:“你就别乱跑了,今天功课做了吗?当心父亲问起来。”

一句话提醒了方卿,恰似上了一道紧箍咒,愁眉苦脸说:“糟了,学里几天前就布置下来题目,一直搁在那里没做,爹爹昨天说要看呢,哥,这下可糟糕了,要不你帮我看看?”

若茗早知道方卿调皮爱玩,从小时候就有要哥哥代做功课的毛病,如今他已经年过十七,在县学里挂名上了一年多的课,仍然这样,真不知端卿走的这一年功课谁给他做。

端卿也知道弟弟万事不操心,摇头叹道:“总有一天要自己做的,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那我先回去看看好了。若茗,鹦鹉给你带回去玩。”方卿递过笼子,万般不情愿地回了家。

若茗越想越觉得好笑,于是问:“方卿哥哥现在还这么着?不是说明年就要应试了吗?”

端卿摇头:“什么应试,不过是走走过场,别让父亲面子上太过难堪罢了。方卿那孩子,我看心思也不在书本上,反正家里也不指望我们兄弟仕途显达,父亲常说求个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有些诧异,以叶水心的学识、家世,怎么能对儿子的仕途毫无想法呢?

端卿看出她疑惑,耐心解释道:“如今的朝廷,党争不断,正直之士毫无立足之地,父亲早年间尚有仕进的打算,当时恰是张相执政,张相治国有道,用人却喜扶植亲眷,父亲看不过,辞官还乡。原想着张相退了之后有所改观,谁知圣上亲政,朝廷却越混乱……唉,总是我大明子民生不逢时。父亲早几年就断了仕进的念头,只在古书中消遣,我却有些不甘,到底去京里走了一趟,去时父亲就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果然铩羽而归。如今我也断了这念头,只想做好家里的事,奉养双亲,平安到老罢了。”

若茗记忆中,端卿一向是温柔敦厚的君子,十六岁考取了秀才,乡试又是解元1,省试时母亲黄夫人突然急病,端卿得了消息立刻回家侍奉,并未考完,因此也没有中举,但是昆山谁不恭恭敬敬叫叶家大公子一声“解元公”?

只是自那一科之后,再未见端卿应试,若茗以为他厚积薄,将来一鸣惊人,却没想到是对仕途灰了心,不愿再走这条路。

她不知如何接腔,只得笑一笑,道:“哥哥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再等等料也无妨。”

“若茗,你希望我为官做宰吗?”端卿忽然停住脚步,正色问她。

她不由自主摇头。

“我猜也是。”端卿似乎松一口气,“早知不会看错你。”

“看错我什么?”

“早知道你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端卿微微一笑,“我放心了。”

若茗有些奇怪,放心了?他放心什么吗?

来不及细想,就听见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道:“绝了,太像了?“

顺着声音望去,前面的街道上密密匝匝围成一个圆形的人墙,还有人不断挤进去,几个正奋力探脑袋看热闹的人笑着议论:“跟活的似的,比东头吴家画馆画的好。“

若茗听见是画,顿时留了心。林家书坊的绣像小说是头一等畅销书籍,家里请的几个画工虽说是昆山数一数二的师傅,毕竟人数有限,许多活不得不押后处置,林家找新人找了多时,若茗怎么会放过这大好机会?

眼前人太多,她知道挤不进去,况且也不方便往人堆里凑,于是静立一旁,希望人群散去时可以一看究竟。

端卿看出她的意思,快步走到人群旁边,他个头较常人高出半头,掂起脚尖很容易看见里面情形,不多会儿就回来道:“是一个年轻的画师,正在给一对夫妻画**。”

“画的怎样?”

端卿摇头道:“那画师俯身恰好挡住了画纸,看不清楚,瞧围观人的模样,想是不差。”

正说间就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道:“差不多了,两位可需要着色?”

一个女子声音道:“不用了,这样就蛮好。”

没多会儿人群从中分开,求画的夫妻捧着未装裱的画纸喜滋滋走出来,周围的好事之徒喊着:“还有没有画的?没人画咱就散了吧,没看头啦!”

若茗紧走两步赶上那对夫妻,笑对妻子说:“这位大姐,这**可否借我一看?”

那作妻子的既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画,自然也不是扭捏拘束之辈,大方将画纸展开,双手捧着道:“喏,你看吧,我觉得挺像的。”

原来是白描的行乐图,画中的夫妻面带笑容并肩而坐着,神情惟妙惟肖,衣服、背景虽然是写意处理,并不见得精细,但却透出一股生活韵味,更有趣的是身前还画了一个抱着小鸭子的光头小胖孩,那妻子笑说:“我们还没有小孩,那画师听说了就给添了一个,取个好彩头,希望如他所说吧。”

若茗看了片刻,便觉这画师技艺群,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画作中隐隐有种灵动的神韵,毫无画工的匠气,当下便决定与那画师结交。于是谢过夫妇二人,转身又到了人群跟前。

此时没有主顾,围观的散去了大半,年轻的画师穿一身缀满补丁的青布直缀,正在往架上张贴自己的画作。

若茗留神看了看,画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衣服虽然寒酸,却是干干净净,人也十分清爽,漆黑头,浓眉毛长眼睛,肤色白净,越显得眼珠乌黑,眉毛浓密。

那画师见若茗打量自己,淡淡一笑:“公子,要买画还是写生?”

注1:乡试第一名称“解元”,唐伯虎即是明朝有名的解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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