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有些沉默,盛和帝拿了杨湛的那本奏折站了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翻开来念道:“……榆木见蠹,心生可疑,然为安北周之心,儿臣托病,暗中嘱中郎将景昀彻查……”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咳嗽声,景昀清晰地听出了几分胸腔中的杂音。

他的心一紧,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却又将想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啪”的一声,盛和帝将那奏折扔在了桌上,冷笑了一声:“东宫那些属官,一个个尸位素餐,正经脑子不动,出起馊主意来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景昀愕然,忽然明白过来,只怕东宫和四方馆和都安插了盛和帝的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东宫的人选,是陛下替太子殿下挑的。”

盛和帝被他噎了一句也不生气,只是缓缓地道:“就算是同一把宝刀,在侠客的手中是铲奸除恶的利刃,在农夫手中便是砍柴烧饭的菜刀。”

“太子殿下心性宽仁,出此下策也只是为了在陛下面前得些赞誉,还请陛下宽待些,这些日子他的身子好了起来,多在朝政中磨砺,想必会更果敢决断些。”景昀斟酌着道。

盛和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道:“你倒是挺向着他的。”

“陛下定的储君,臣怎敢不诚心辅佐?”景昀的语声恭敬。

盛和帝笑了笑,随口道:“那若是我选了别人呢?”

御书房内悄寂无声,田公公和内侍们都候在门外,耳边仿佛有一阵轻微的金属声响起,景昀有一瞬间的心悸。

别人。

别人还有谁?

杨皓或者杨彦?

这对景昀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沉默了片刻道:“君是君臣是臣,陛下身为天子,胸有千壑,无论储君是谁,陛下必定已经在心中权衡了无数遍,也必定是对大陈的千秋万代有利的抉择,微臣岂敢置喙。那人若是用得上微臣的,臣便粉身碎骨以报大陈江山社稷;若是用不上的,臣便和家人一起一介布衣寄情山水,未尝不是一件快意之事。”

盛和帝看着他,眼中幽深难明,片刻之后他微微一笑,话锋忽的一转:“你觉得大理寺审得出来那幕后的主谋吗?”

景昀摇了摇头:“此人心思缜密,谋划已久,只怕难。”

“那你觉得有可能会是谁?”

景昀沉吟了片刻道:“这桩事情,酿成的后果有三,一是有可能太子殿下和定王会不喜于陛下,二是落口实于北周,这三,据闻那鲁翼是原本北周嫡皇子之舅,和现在的北周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是一路的。只要从这三点着手,主谋便可圈定在小范围之内。北周人形迹可疑,不得不防。”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担忧。

若是此事是北周人用的一石二鸟之计,只怕这京城中早就有了北周人的密探和内应。

“北周……”盛和帝的眼神骤然冷厉了起来,大陈和北周一直以来都是宿敌,北周军彪悍,两国交战大陈一直居于弱势,纵然大陈出过好几个名将,也只能堪堪将北周军狙于国门之外而无力更进一步,边境时常受到北周的劫掠,先帝在时更曾大败于北周,被迫赔了大笔银两这才将北周占去的两座城池还了回来。

这些年来,盛和帝一直不敢忘记这心腹大患,修生养息、整顿军备,这些年来已经略有起色,也培养了好些个颇有潜质的将领,然而历年来军中的宿疾已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看来是不得不固防西北了,”他沉吟了片刻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信义侯年纪大了,又有顽疾缠身;赵斌纸上谈兵倒是不错,可惜未曾实战。”

景昀心中一动,却又按捺了下来。

“你回去吧,使团那里你盯得牢一些,别让他们有了可趁之机。”盛和帝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自己则坐在了桌案旁,眉心深锁,提起笔来在纸上圈画了起来,想到凝神处,还不自觉地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

景昀却没急着走,只是默默地看了片刻,心中无来由地浮起一股涩意,悄然退了出去。

门外田公公一见他出来便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道:“世子,奴才听着陛下咳嗽了好几声,不打紧吧?”

这田公公名叫田丰,是自打小就跟着盛和帝的,一路从一个小太监官至现在的御前总管,深得盛和帝的信任。景昀看了他一眼,心里明白,盛和帝的身体怎么样,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这是在没话找话呢。

“陛下为大陈殚精竭虑是我们臣子的福气,只是明日便是陛下四十寿辰了,毕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容易疲乏,还请田公公多劝劝陛下,一张一弛才是文武之道。”景昀明知自己不该多嘴,却还是没忍住说了两句。

田公公怔了一下,眼角的褶子一下子笑成了一朵花:“还是世子有心,奴才日日劝着呢,只不过世子说一句,抵得过奴才百句,世子得空多来见见陛下才好。”

景昀有些尴尬,面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大步出了御书房。

田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檐外,立刻喜滋滋地进了屋内,替盛和帝换了茶,眼看着盛和帝手旁只剩下些残墨了,便手持墨锭磨了起来:“陛下,世子看着决绝,只怕心里还是挂念你的。”

盛和帝的手一抖,批着奏折笔尖一顿,顿时留了个墨印在上面。

“奴才瞧着世子对那少夫人是极其好的,”田公公又出主意道,“那少夫人看上去也是蕙质兰心的,不如让宫里的贵人多请少夫人来走走,这样往来几次,想必少夫人能多劝劝世子。”

盛和帝抬起眼来,眼中一片怅惘:“是啊,昀儿对她的确爱若珍宝,只是情深不寿,朕却有些担心他太过重情了,他这脾性,也是从小没有生在皇家,要不然只怕也要摧肝裂胆痛上一场。如今他不肯归宗,说不得对他还倒是件好事。”

田公公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那陛下……这是算了?”

盛和帝轻哼了一声,那丝怅惘一扫而空:“怎么能算了?且先让他逍遥一阵,磨砺磨砺心性。”

田公公恍然大悟:“陛下原来这是欲擒故纵,实在是高明。”

盛和帝瞟了他一眼:“这是闲得没事了不成?明日寿宴安排得怎么样了?外廷的有礼部在,这内宫的你帮扶着梅妃一些。”

“早就安排妥当了,奴才这就再去巡查一遍,可不能出什么纰漏。”田公公笑着往外退去,还没退出门呢,便见盛和帝又叫了他一声,停顿了片刻道:“将昀儿的席位安排得靠前一些,还有,他的夫人不如也叫上吧。”

翌日盛和帝的寿宴设在紫宸殿,紫宸殿重檐殿顶、气势巍峨,这一日更是铺上了描金绣毯、花茵着地,一路上宝器辉煌,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皇家威严。

寿宴分为内宴和外宴,外宴席设紫宸殿内,长案铺地,各路贺使、朝中高官、皇亲国戚云集,而内宴设在一侧的偏殿,请的则是藩王的内眷、封有诰命的夫人等等。

宁珞原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出席天子的寿宴,满座都是贵人,像她这样连个品级都没有的几乎没有几个,偏生还将她的位置安在了一帮王妃、郡王妃之间,离主位梅皇贵妃只有几步之遥。

既来之则安之,宁珞出身宁国公府,前世也曾入过瑞王府,外祖家又是江南巨贾,自嫁入定云侯府后,景昀待她如珠似宝地宠着,这些日子来原本少女的清灵之气半分未减,眉宇间却又多了几分妇人的秾丽,兼之她容貌绝美,肤色柔润白皙,首饰衣裳高贵却不艳俗,这一身气度比起身旁人竟是半点不差。

席间的藩王家眷们并不常来京城,也不知她是谁,小声地打探着“这位仙女一样”的女子是谁,听闻是定云侯世子夫人,都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啧啧赞叹。

赵黛云在一旁听得气堵,冷眼看了一会儿,便借着劝酒坐到了太子妃陈氏的身旁,这阵子她曲意迎奉,陈氏又是个温婉柔和的人,年前在东宫的那点不快也早就烟消云散了。

“皇嫂,她身上又无诰命,那景昀的品级也不够,怎么就到了这紫宸殿呢?”赵黛云朝着身旁示意了一下。

陈氏自听到那流言后,又在梅皇贵妃那里瞧见了宁珞,心里一直有些不太痛快,原本以为宁珞总会过来解释一二,等了好几日也没见到人影,今儿见了便更不舒坦了。不过她素来自持身份,也不善说人恶语,便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赵黛云含蓄地笑了笑:“皇嫂心地仁善,什么都往好里想,前阵子我去宫里请安的时候,见到梅皇贵妃那里有一幅字画,从前我在她闺房里瞧见过。”

陈氏的脸色一变,挤出一丝笑来:“她倒是个喜爱风雅的。”

赵黛云也不点破,劝了酒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抬眼便朝隔了两个座次的宁珞看了过去,只见那个笑语晏晏的女子身穿团花锦衣,象牙白云纹八幅裙,眉若叶裁、眼若秋水,端得是色如春花,让人横生妒意。

就是这样,只要有宁珞在,她赵黛云便好似被压了一头,永远都无出头之日,女子堂里是这样,瑞王府里也是这样。而现在看似她身份尊贵,却需得一路殚精竭虑,要不然不知道哪一日便又被宁珞翻了身骑在了头顶。那杨彦明里不说,暗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个女人,连那个只有两分相似的如夫人都要照应一二,现今居然先怀上了身孕。

想到这里,她便恨得牙痒痒的。

好似察觉了赵黛云的目光,宁珞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赵黛云笑了笑,探身朝她举了举手里的酒盅:“宁妹妹这向可好?”

宁珞的目光清冷,淡然道:“还成,多谢瑞王妃挂牵。”

“我那萱妹妹成日里记挂你呢,她有了身子,你得空可来瞧瞧她。”

宁珞的心一沉,宁萱居然还没有去别院休养?

“她前一阵子闹着要去别院,本来王爷也是应了,可这陛下寿辰,她好歹也是个正经的小辈,府里忙进忙出的,她这去躲懒可太不合适了,我便做了个恶人没应,”赵黛云看着她的脸色,心中一阵快意,“六月六也马上到了,只怕萱妹妹一时半会走不成了。”

宁珞握着酒盅的指尖略略颤抖,好一会儿才道:“天道轮回,还望王妃娘娘心存善念,为来世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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