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宴已将毕,宾客已开始66续续地散去,狄念仍在厅中与同袍们共饮相庆,沈知礼则趁隙退了出去,回了二人新房。
此宴不同于寻常人家的婚宴,而沈知礼更是毫无忸怩之态地出来迎客,因而夜里闹洞房一事就算早前被狄念极其利落的挡掉,也没人恣意相闹。

正厅外面有陪嫁来的婢女在门口候着,见沈知礼从侧门斜衣独出,立时便迎了上去,“大小姐。”

沈知礼听她用的仍是自己在沈府上的旧称,纤眉不由轻扬,可却没纠正,只问道:“怎么不见孟大人身影?”

婢女边走边低下了头,小声说:“方才有人来禀,见皇上带着孟大人从府上后门出去了,眼下圣驾犹在府外未走。”她手中擎着红纱灯笼,替沈知礼照着足下的路,小心翼翼道:“府上的人不得主意,都不敢往后门去。大小姐可有什么吩咐的?”

沈知礼一听就蹙了眉。

皇上和孟廷辉之间的事情她纵然不是全知,却也比旁人了解得多。孟廷辉在朝接连数十日都不往禁中去,想必是刻意避着皇上不见。而皇上今夜亲临狄府,显见是特意来掳人的。

之前皇上除诏废外朝预议册后之权的风波犹然未平,便是今夜宴上亦有人在窃窃议论着。此时表面上虽是因她之故,可她却知,皇上若是心中没人,是断不可能会让中书宰执们如此失颜丧面的。

眼下皇上掳了孟廷辉却不走,圣驾更是滞于狄府门外,她虽是想假作不知,却也少不得要替皇上与孟廷辉遮挡几言。

想着,沈知礼心底轻叹一声,口中吩咐道:“孟大人是替我去谢皇上今夜封赏的。你且让小厮去和那边的随驾内侍说一声,府宴刚散不未久,前面朝臣们的车驾还没走,请圣驾避过这一阵儿再回宫去。”她走了几步,又微微拧眉,补道:“别忘了也去和外面候着的孟府小厮说一声,让他们跟着旁人一道驾车出街,回头再去后门那面等着罢。”

婢女应下来,又道:“这几日宾客们送的礼都已按大小姐的吩咐一一记好了,但凡收了帖子的大人们今夜都来了,只有古相托病未至,入夜之后古府才遣人送了礼来。”

新房即至,处处红得触目惊心。

沈知礼微微垂睫,在阶前停下,待人将门推开后才问道:“古府所送何礼?”

婢女先将里面的灯烛都挑明了,才答道:“说是古相亲手所绘的一幅桃花儿,奴婢也没细瞧。大小姐可要奴婢现下将画儿拿来?”

沈知礼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不用,然后径直走去妆台前,开始动手拆头上的花冠角梳。

狄念还没回房,她就开始自己拆妆,婢女在后张了张嘴,可一看见镜中她那泛白的双颊,便将话吞了回去。

象牙角梳凉滑色腻,她在掌中攥得紧。

入夜前的合卺礼是做给旁人瞧得,她不比常人家的女儿,揭了盖头换了衣裙便去正厅迎宾客、候圣驾。

眼下一室喜红,夜深情浓,她却独自对镜,任别的男子在脑中盘旋来去。

何须再看那一幅画儿?

说是桃花儿,她岂能不知是哪一幅桃花儿。

恨春迟、恨春迟、恨春迟……

原以为春事只春知,却哪知其实他一早便知。

可这春情确是枉寄,他哪里回过她一丝情意。

今夜未至,不是避嫌,亦不是托病,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没对她动过一份情,他这一生亦不会爱上她。

春知桃花儿知,画知,她亦知。

可她看透得太晚,又固执得太久,满心满念都以为只要坚持便能得到回报,却不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

她是了解他的。

他身为三朝老臣,一生忠于天家,又怎能看着皇上因为一个幸臣而久悬后位不纳、枉遭后史非议?他欲让皇上册后,可这朝中除却她,又有谁为后选能让朝臣们举众称道?

他是太坦荡,坦荡得以为她的这点小情小念与他无关,谁知却落得如今这结果。

他也太执拗,执拗得想要倾尽一身心力去维护天家名望,却不想如今的皇上岂是庸主,他能想到的,皇上怎会想不到?

而他今夜以画绝情,倒是好手段。仍是如当年一样,对她心存呵护之意,没让她难堪,却让她彻底断了这心念。

她眼底有些涩,却丝毫不想流泪。

都想明白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案上喜烛红泪滚烫,她伸手轻拨一二滴,回头冲婢女道:“去前面问问看,狄校巍何时能回房?倘是还在被人劝酒,就说我身子不适,让那帮子禁军将校们今夜暂且放他一马,待来日我去替他赔罪。”

婢女抿唇一笑,低头去了。

沈知礼便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等。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婢女便又叩门而入,神色有些尴尬,对她道:“奴婢去时正遇上狄校尉遣散宾客回来,说是知道今日小姐乏了,夜里便宿在西面屋里,不来这边扰小姐了。”

这话说得吞吐含蓄,可沈知礼却听得明白。

她轻轻闭眼,想了一想,便站起身来,拢衣梳,吩咐那婢女在房中等着,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轻步十余丈,过垂门,拨开虚虚掩掩的散枝枯藤,一眼便见西边青瓦檐下的那个身影。

她站定,倚着墙根,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月光铺地,将他的影子拉得有些瘦长。

狄念正斜身坐在屋前阶下,脚下一把长剑微泛冷光,衬得人更是萧索孤清。他兀自低着头,手中不知在把玩着什么小玩意儿,身上全没了先前在宴上的那种潇洒张扬之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屈腿起身,拾剑时一抬头,恰撞上沈知礼遥望他的目光,登时一愣。

见她慢慢朝他走来,狄念才好似反应过来她这是来找他的,当下挂剑上腰,微微皱眉道:“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什么事?”

沈知礼走到他跟前停下,轻声道:“成亲第一夜,你便要让我独守新房不成?”

“我并无……”狄念横眉一声,可又哽住,眉皱愈深,“……我知你其实还粘着他,我也并无逼你的意思。你毋须管我,早些去睡罢。”

沈知礼轻垂眼睫,望见他拿在手里把玩许久的不过是一小片桃木,不由挑眉问:“这是什么?”

狄念一把攥紧了,背手于身后,脸色有些不自然,“没什么。”

沈知礼掀睫瞅他一眼,“你我既已成婚,倘是分房而睡,这若传到朝臣们耳中,倒成了什么话?”

狄念明白她的意思,当下冷声道:“谁还有胆子说你我之间的事是假的?你且放心,有我在,便没人能欺负得了你!”

沈知礼眼角忽而潮了下,却微微牵唇道:“我不怕别人欺负我,只是不愿因我之故而坠了你的名声。你甫领重命,此去北境重编三路禁军一事需得雷霆手段方能成事,怎可当此之际而落了把柄于旁人口中?台谏之言虽不足以畏,但枢府、禁军中担保你我二人之事的人又岂能辜负?你在军中的威信断不能减损一毫,而我既已嫁给了你,便不会不明此间事理。”

狄念听得仔细,可脸色却有些僵,“饶是如此,我也不愿让你觉得委屈了。”

沈知礼默声半晌,突然伸手去勾他的掌心,轻轻道:“可我并不觉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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