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狄念才从柳旗县回到青州府。
青州一带本就与北戬相邻,而柳旗大营更是压境之兵重地,此番禁军哗变虽未激起什么大变,可为防它乱,狄念特令宋之瑞从青州大营调兵布防,又将内外军务整饬一番,方率亲军而返。

孟廷辉不知他是否会与皇上密奏诸事,更不知他是否亦被授了什么密令,只是他不主动说与她听,她便也不多问,端在青州府里坐着等他回来,两日一阅柳旗县那边传来的信报,凡涉兵务之事一概不予过问。

她深知狄念在京中殿前司诸军中的身份地位,亦知他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寻常将校可比。她不知皇上是否同样告诉过狄念意欲坑杀一营乱军之事,她亦不知那一夜狄念从头到尾之间究竟有没有过她,她只知狄念看似什么都不知,亦似什么都不疑。

且狄念丝毫不像沈知书。沈知书犹能对着她问出心中所疑,但狄念只怕是会将种种虑带回京中御殿上去。她能试探沈知书会拜何种奏折,可却不能去问身为皇上亲军校尉的狄念一字其心何意。

狄念回青州府,恰逢两国一年一度的大市集。青州城内白日里热闹非凡,上丘门一带的商贾富家皆是使出诸多奇巧花样来吸引北戬商贩们的眼球。三日后市集收幕,沈知书在知府衙门中摆宴,邀城中十数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贾前来聚宴,严家作为其中翘楚,自是不免收到飞帖。而孟廷辉则以钦命招抚使之身被青州府衙上下挽留,和狄念一并参聚此宴。她虽归心似箭却不好拒绝旁人美意,便与沈知书商定,在宴毕翌日就要启程归京。沈知书笑而不留只命衙吏们将孟廷辉众人起行诸事都安排妥当。

因临正月,城中已有不少家开始置办彩绸花灯。是夜衙宴开时,外面街上红灯碧瓦流光成辉是好看。

待众多商贾、衙官吏皆入后院花厅后,沈知书才请孟廷辉入内升座。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直称自己年轻历浅敢受此上礼,转推沈知书入了主座,这才与狄念坐在一旁。

厅内一片觥晃影,笑谈声不断人人皆言沈大人治青州有方,纷纷向上敬酒。孟廷辉抿唇低笑,心中暗暗揣测,这一府上下的官吏们竭力要留她在此,是不是故意想要让她看见这一幕景象,好待她将来回京呈禀皇上?

宴已过半严家的车才缓缓驰至府衙外面。

一听严家大小姐来了。花厅地商贾们有一多半都收了笑下手中地酒盅。皆是起身相迎。

孟廷辉不禁诧然。

人在青州城中前后逾月多少听说了严馥之地行商手段。也知道严家是青州城内唯一一家得免官府所定互市税赋地铺子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在她面前总是大大咧咧、诸事不计后果地女子。竟会令这一屋子重商名贾们这般敬待。

倒也难怪。严馥之身后是名震潮安一路地严家基业。甫一来青州就又与官府攀上了关系。又有谁敢不将她放在眼中?

沈知书亦站起身来。

严馥之迈槛而入。身上是一袭销金朱衣。脑后是高高地流云髻。一双眼笑得明媚。挨个与人招呼过来。最后才走到给她留了位地这一桌前。轻轻敛袖行礼。道:“沈大人。”

孟廷辉眼不眨地望着这二人。

沈知书脸色如常,仍旧是那一张千年不变的倜傥皮相,口中低笑一声,让她入座。

后面有严府的人捧着一个黑漆木匣跟了过来,二话不说便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开来,恭恭敬敬地呈至沈知书面前。

一整株冷玉奇石,莹白绽光,毫无瑕疵。

厅中众人看清,顿起一片抽气声,继而又响起阵阵低叹声,皆

小姐好气魄,严家果然好能耐。

沈知书倒也接得坦然,双手一捧木匣,想也未想便转身对上正看他二人看得怔的孟廷辉,笑着道:“如此奇石,沈某不敢私留,但望孟大人能带回京中,呈至皇上御下,方表我青州一地官民之心。”

孟廷辉一下子回神,不知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不禁撇眸去望严馥之。

严馥之也望着她,开口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严府下人也是凑巧从一山民手中得来的。”她起身,伸手转过那株玉石,指着上面一处给孟廷辉看,“此处龙迹并非匠功,实乃天然而成。

想必是上天贺我大平新君,乃降此物于世。”

与座众人皆是啧有声,想不到这东西是这来历。

孟廷辉却哑然失笑,没想知书也会玩这种把戏,而皇上又怎会是相信此等“祥瑞”之物的人?

可她推拒不,只能起身收下,心中也隐约明白沈知书的用意所在——皇上甫一登基,北境边地便起禁军哗变,闹得潮安北路人心惶惶,偏远小县亦有流言肆行;他于今夜呈上这一株“天赐奇石”,想必是为了堵住那些愚民之口,以定一路人心。

倒也真是难为他如此心思了。

见孟廷辉收下那玉石,厅中众人又开始把酒言笑。狄念与沈知书亦是旧识,之前一直未得机会好好叙旧,此时更是杯不离手,时时俯耳低语。严馥之则与旁边几桌的商贾们笑谈两境市易诸事,又议起潮安北路茶马司所奏官盐民办一事……

若非孟廷辉事先知这二人关系不同寻常,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严馥之与沈知书之间有何异态。

酒酣之时,狄念怀中突然掉:样东西来,被沈知书一把握住。

小小一片桃木,上面刻了些不清不楚纹路,一头平整,一头略尖,还系了红丝络。

沈知书左右打量仍旧不解,不禁挑眉问他:“这是?”

狄念脸色微窘,不答就去抢,抢了几下却没抢到,索性攥紧拳,猛地冲他挥了过去。

沈知书低笑着躲闪,“此物不会是要给知礼的吧?”

严馥之与孟廷辉闻言,均是转头望过来,又都一眼认出那东西——是潮安北路特有的小玩意儿,男女之间互表情意用的。

严馥之笑起来,凑过去对沈知书耳语了几句,沈知书脸上笑容愈大,一把丢回狄念怀中,然后侧头淡望严馥之一眼,没再说什么。

狄念讷然解释道:“那日……那日在柳旗县的时候,城中有个百姓给我的,我看这东西有意思,才想要带回去给知礼顽的。”

那边有几个商贾看这几人笑得高兴,便大着胆子过来灌沈知书酒喝,口中亦笑道:“早前因王奇一事,沈大人把好处尽数给了严家铺子,倒让我们这些人好生眼红!”

沈知书心情仿佛格外的好,来者不拒,一一举杯干尽,却是只笑不言。

孟廷辉脸色微变,听见那几人说话,才知原来王奇一事与严馥之亦有关系,而严家能享官府免除互市税赋也非沈知书一昧徇私。

其中一人见沈知书今夜这般好相与,胆子愈大了起来,连灌他数杯酒,然后笑呵呵地开玩笑道:“我们平日里私下常说,要想严家铺子不占这好处,非得严大小姐嫁给沈大人不成——到时候,沈大人总不能再把这好处给自家人享占了不成?”

沈知书三指捏住酒杯,仍是不经意地笑着,眼底水光忽明,轻一转头,看向严馥之,冲她道:“却不知严大小姐肯不肯每年少赚些银子,而下嫁于沈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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