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府第在城南,占地也极广,除了一些有官职的大人在外地上任,家族中的人大部份都住在这儿,如谢尚、谢奕夫妇虽然在任上,子女也是留在这儿统一受教育,所以家族中也是很热闹的。
另外谢安在会稽山偏东的山里有一处产业,建了个“林泉别院”,他大部份时间住在山里读书写诗,寄情山水,只有他的少数好友可以到那儿见他,或在那儿留宿,平常人想见他一次还不容易。但他对谢家的后代监督却很严,会定期回去考核学业。

谢府大门进去分成几个大院落,谢安和几个亲兄弟便同住这一个大门里面,彼此之间相通。周全随着谢安、谢海、支道林进了谢府,谢家的人并不清楚周全的来历,反正谢安经常与奇怪的朋友在一起,也没什么奇怪的。谢安也不向其他家丁介绍,带着周全往去他的住处走去。

众人走过一个院子时,里面有一人在练剑,传出阵阵稚嫩的叱喝声和剑嘶声,于是众人暂停步,从墙上开的梅花形窗户往那边看。

庭院内有一大池,映着秋日黄昏的金色阳光,跳跃出一片片金鳞,水中有几片荷叶,数只白鹅,水上有一道曲廊,连着一座尖顶圆亭。池边有一青石辅成的空地,一个紫衣武装少年一手持宝剑,一手掐着剑诀正在舞剑。他看起来还不足十岁,但精神凝练,虎背猿腰,已显出一副矫健身形,一把剑也舞得有模有样,“嗤嗤”风响。

那少年面向这边时,看到了谢安和周全,不由停了下来。他还没开口,里面响起了少女的声音:“三弟,怎么停下了。”

那少年答:“三叔回来了,还有客人呢。三叔好!”

谢安抚须微笑点头。原来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靠近这个窗户的方向,周全反而看不到了,只觉得那个声音很好听,很柔很悠扬,带着点微略磁音。声音这么好听,人一定也差不到哪里去,周全觉得好奇,略靠近了一些,往刚才看不到死角望去。

院子靠这一侧种了几丛翠竹,修篁参差,碧叶笼盖之下站着两位女子,本来是背对这边,这时正转身往这边望来,惊鸿一瞥之下,周全不禁呼吸为之一滞。那种惊艳感觉,比见到文风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两个女子,一个约有二十来岁,作贵妇人打扮,但没涂任何脂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柳眉杏眼,鼻若悬胆,脸如白玉映红霞,既不失雍容华贵之气,又有灵秀活泼之神彩;另一个约有十六七岁,眉目之间与前一女子颇为神似,但下巴略尖一些,空灵之秀气更浓,穿着鹅黄色的宽袖衫子,拖拽着层叠的蓝绿间色条纹裙,简直象刚从竹子中飞出来的竹仙一般。若硬要叫周全说出他见到这两个女了时的感觉,那就是不小心走进了魏晋版的《红楼梦》,同时见到了薛宝钗和林黛玉。但这少女虽然有林妹妹的灵气,却不象林妹妹病秧秧的。

那两个女子徒然见到周全,并且用“走神”的眼光看着她们,年长的还没怎样,年少的便有些不悦,修眉微蹙,更象是林妹妹穿上了魏晋服饰。其实不是周全色,而是见到太美的女子,不管哪个男人眼睛都会亮一亮。

那少年问:“三叔,你看我的剑法可有进步?”

谢安说:“较之前次稍有进展,但灵动有余,劲道不足。”

少年微有些苦脑:“我已经尽最大力气了,还要怎要用劲啊?”

“所谓用劲不用力,劲可因势而生,因利而便。我也不擅长剑法,待过几天给你找个称心的教授来吧。”谢安说着转头对周全说:“这是我的侄儿谢玄,哦,那两位是我侄女谢道韫、谢雨卓。道韫已嫁给叔平(王凝之)为妻,只是时常回来居住。”

“原来是……啊,久仰久仰。”

那少女似乎更是不悦,盯着人家猛看,然后说久仰,实在有点不伦不类的,你久仰什么,久仰人家的美貌么?十足一个好色登徒子的表现。

周全着实吃了一惊,他说的久仰是针对谢道韫的。谢道韫是东晋时最有才气和名气的美女之一,想不到这时就站在他眼前,说久仰一点都不过份,只是没人能理解他罢了。

关于谢道韫的美名和才名,后代有许多传说。据说谢玄很推崇自己的姐姐,而另一位名士张玄也常称赞自己的妹妹,两人常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直到有位与谢、张两家都有交往的尼姑,给出了一句十分经典的评语:“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这句话流传出去后,世人更是推这两位女子为当代之最。

谢道韫有诗文流传至今,而让她留芳百世的还是因她随口一句话,有一次谢安招集儿女子侄讲论学问,正好天下大雪,谢安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一语震惊四座,直到数百年之后,曹雪芹在写红楼时还说“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咏絮才指的便是她。

王凝之在王家七个兄弟中算是不怎么出色的,但也是书法名家,出任过江州刺史、左将军,直到主管一郡军政大权的会稽内史。可是谢道韫是如何评价自己老公的?有一次她回娘家,一脸不高兴,谢安问她为什么不高兴,王凝之人长得不错,字写得好,官做得也不小,为人也不坏,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谢道韫答:“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阿大指的是曾收复邺城,夺回传国玉玺的谢尚,中郎指的是谢万,遏指的是谢玄,都是统率万军的大将级人物。她的意思是咱们一家人才挤挤,王家也是名人辈出,天地之中,怎么就会出了王凝之这号不成器的人呢?

不能怪谢道韫对自己的丈夫恨铁不成钢,主要是她太优秀了,比王凝之还要强过几分,夫妻俩偶然吵两句,回娘家牢骚也是有的,不过这是后来的事,此时还没生。数十年后,王凝之被孙恩杀了,谢道韫持刀上阵,带兵突击,寡不敌众,最后被孙恩抓住,孙恩要杀她的外孙,谢道韫戟指怒骂:“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结果孙恩不敢动她,把她也放了。

便是这样有才有貌,有勇有谋的奇女子,千古之下读来还令人悠然神往,周全说久仰,一点都不算过份。可是奇怪的是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她还有一个更美几分的妹妹。

众人走向前方,谢家兄妹也从院门处转过来,重新向谢安、支道林见礼问好。谢安并没有夸耀周全的事迹,只介绍了姓名,说是一个新交的友人。

谢道韫和谢雨卓微微一礼,问声安好,就转身走了,谢玄却跟着三人走,问些剑法、学问方面的问题,对周全也并不是很在意。谢安对这个侄儿很是喜爱,边走边回答他的问题。

再穿过一道院门,便是谢安一家子住的地方了。谢安这时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谢瑶,二儿子谢琰,与谢玄年纪相若,女儿则才五六岁,听到谢安回来,都一窝蜂出来相见,加上家丁、老妈子,以及其他侄儿侄女,满屋子都是小孩,吵得不可开交。

谢安问几句他们有没听话,有没努力学习之类,然后就叫谢玄带他们去其它院子玩,大人还有事要做。谢玄应了一声,当孩子王,把七八个小孩都带走了。

谢安的夫人刘氏也是个名人,是当代名士刘惔的妹妹,容貌端庄,一幅淑娴祥和的样子。

谢安简单介绍了一下周全的来历,包括他与邱灵柔的感人事迹,然后说出为他办喜事的事,叫刘氏去操办。

谢夫人讶然道:“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奇男子,莫说是这一点小事,便是再大的麻烦妾身也要尽力操办,王家的丫头可真是好福气。”

谢安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刘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相公若是都与元归这样的人结交,妾身便要念阿弥陀佛了。”

谢安有些尴尬,“既然你要念佛,就向道林大师多多请教吧,元归一路劳累,我且先带他去安歇。”

其实带周全去休息叫下人就可以了,何必劳动他的大驾?周全不由暗笑,在外面天塌地陷都不动声色的伟男子,回到家里还是怕老婆的。其实这种怕不是真的怕,而是一种相互敬重,所谓“惟大英雄方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个时代象谢安这样的人,走出去身边想没有漂亮女人都难,刘氏也不是吵吵闹闹,而是偶然来一下“敲山震虎”;谢安不管在外面怎样放荡,回到家里对夫人恭敬有加,对儿女侄子学业丝毫不松懈,十足是一个好丈夫。

当然,谢安要送周全去休息,并不仅是要回避夫人,而是有事要问周全。一路同来都有外人在,他不得其便,直到这时他才有机会单独问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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