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尘弯腰,拾起折子,握在手中,袖口微颤。
英欢动怒,意料之中,可他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大的火。

这一封请郡的折子,怕是真的惹恼了她。

沈无尘低眉,“敢问皇上,为何不允?”

英欢握着笔的手指僵白僵白,“你倒是先说说,为何偏要出京外任?”

沈无尘抿唇不语。

不是无话说,亦不是不敢说,只是怕一开口,会伤了她。

君臣十年,似这般相峙,还是头一回。

可他沈无尘只念邰涗不念君,自问此举亦无错。

英欢见他不开口,索性连朱笔也狠狠扔下案去,端的是拿出了帝王的架子,冷眼看了他半晌,“你这是在和朕置气?”

沈无尘动动嘴唇,“臣不敢。”

英欢心口一沉,好一句不敢,他不敢?他不敢的话他这折子是上给谁看的!

唰地起身,立于案后,盯住他。

十年前的状元郎,现如今的朝中柱,时间在她不经意间便将这男人身上的青涩之气统统抹走,剩这么一副深沉皮囊,摆在她面前。

英欢看着他,一口气涌至唇边,忍了又忍,终还是憋出那一句,“朕不允!”

沈无尘这才抬眼,见英欢眼里神色复杂,一语难道,便叹了口气,“东庆府一路眼下缺人,两省议之不定,臣才自请外任……”

英欢眼神直棱棱的,打断道:“借口。”

沈无尘停了片刻,“臣没有找借口……”

英欢拂袖,身子转了半面,“朕还是不允。”

沈无尘皱眉,轻咬牙尖,狠了狠心,便开口道:“臣所言之事陛下皆视若罔闻,臣不知在朝中还有何用。”

是了,她早就知道,这才是他要请郡的原由!

分明就是在和她置气!

英欢猛地回身,目光凌厉,“朕如何视若罔闻了?”

沈无尘对上她的目光,避也不避,“臣先前连上十封折子,陛下看也不看便退了回来。”

英欢又是一气,“你上的折子反复只言二事,有甚好看的?”

一事为劝她成婚,另一事则是不满她命狄风将八千百姓遣回邺齐境内。

她不允,她批驳,她退他的折子!

可他偏偏不依不饶,一日三封,没完没了!

索性统统落至门下省,让政事堂那帮人去阅,于是便收到了他于三日前又上的那封新折子。

言之请郡。

叫她怎么批?叫她怎么回?叫她如何不恼?

英欢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斯文至楷的沈无尘,一旦执拗起来,连狄风都比不上他。

沈无尘慢慢道:“陛下不愿听臣所言,臣无可奈何,别无它法,还望陛下成全。”

成全什么?成全他让他去东庆府一路任差?

堂堂工部尚书请郡外放,天大的笑话!

英欢胸间气血难平,他在她身边十年了,整整十年!

奈何非要这般为难她?

“说说。”她咽下一口气,撇开目光不再看他,“把你心里面对朕的怨气都说出来。”

沈无尘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陛下何来怨气之说,臣一心为国为朝庭,怎会对陛下心生怨气。”

英欢眯眼挑眉,嘴角微微有些抖。

只听他接着道:“臣不过是觉得,陛下实是过于任性了。”

狠狠一握,指甲陷入掌心中。

他说她任性!

满腔怒意化为一汪水,在心里荡悠悠,身子止不住地颤。

沈无尘望向她的侧脸,眉头略皱,“先前古钦携白银十万两来赎邺齐八千百姓,陛下为求面子而拒之甚绝。现如今却遣狄将军亲自将那些百姓送回邺齐去,且不收邺齐分文赎金,陛下以为此举不是任性?”

心口上一记重锤。

英欢吸一口气,回头,眼中有水,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无尘低眉,又道:“陛下罔顾国无储君,亦不念朝中老臣劝言,多年来拒之不婚,臣以为此亦非明君所为。”

又一记重锤。

砸得精准无比,恰恰就撞开她心中最不愿让人触到的地方。

沈无尘看了她一眼,垂目半晌,压低了声音,沉沉道:“陛下是一直在想着贺喜罢。”

此言如晴天一道惊雷,震得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英欢陡然睁大了眼睛,厉声喝到:“你大胆!”

沈无尘不惧,“臣是大胆了。但臣还有话要说,说完便听候陛下落。”他敛眉,眼睫亦垂了下来,“陛下该是对贺喜动了真情,否则当日在杵州也不会任他离去。陛下本该当时将其杀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本该将此事告知臣下,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既是见了两国互通市易之良处,便当于朝中着重臣商议,可陛下却没有;陛下明知十万两白银意味着什么,便当收受了邺齐的赎金,可陛下却没有……陛下种种作为,皆与国怨无关,只是念及私情罢了。若陛下觉得这不算是任性,臣听任陛下处置,死且不惧。”

英欢只觉浑身血液直直地涌至脑间,满眼一片模糊。

抬手欲扬,可手臂却沉似千钧。

她喉间有些哽咽,半晌才侧过脸,轻声道了句:“沈无尘,你是良臣,朕是昏君,你可满意了?”

这淡淡的几句话自她口中说出,竟裹杂着莫名的忧伤。

沈无尘还当她会大怒,却不料她会是这反应。

看不见她的表情,耳边只闻得她那淡漠之言,反而让他更觉心惊。

这不像是平常的皇上……

沈无尘欺上前一步,“皇上,臣……”

臣先前之言过重了。

可这话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

他竟忘了她还是个女人,他……

中忽地闪过他与她初相见时。

十年前的那一日春风和煦,上幸琼林苑。

她高座在上,眼神清亮无物,面上稚色未褪,可出口之言却内蕴大气。

她看着他笑道,沈卿,你是朕的第一个状元,这天下将来当由你们来助朕照看。

那阳光映着她的笑,照亮了在场新科进士们的脸,更照进了他的心。

自己便是在那一刻,誓会穷尽一生之力也助她守护邰涗江山。

所以今日,也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些话的罢……

心中隐隐有些懊悔之意,可转瞬间思虑即过。

不论如何,她是邰涗的皇上。

她既是生在天家,便该认命……

沈无尘抬眼,想开口,却见英欢往里踱了两步,声音轻传过来:“你退下罢,请郡一事休要再提。你今日的话,朕记在心里了。”

英欢听见他退出殿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一把撑上身边的御案,整个人不可遏制地开始抖。

言之凿凿,所言俱对。

她还当自己没有任性,其实她时时刻刻都在任性。

十年中因为恨他而任性,十年后因为念他而更任性。

英欢捏起拳,深深吸一口气。

她要这天下,他又怎会不是。

何不用之。

除却私念与之联手,夺了三国后,再,反目灭了邺齐。

她敢不敢赌一把……

敢不敢赌,他会信她。

敢不敢赌,他对她亦是存了情的。

敢不敢赌,若是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狠得下心来。

用之后,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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