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出得屋外,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脑中凉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身后屋内烛影微闪,眼前夜色愈加缁黑,袍子下摆被风猛地一扬,金边乍露,在这蒙蒙夜色之中,似一道凌厉的光,耀人心目。

风将厅前门板吹得嘎吱嘎吱地响,里面烛台上的光,闪了两下,便全灭了。

瞬时全黑了去,只能望见小径尽头院中那一侧模模糊糊的亮光人影。

贺喜手指僵硬,胸口沉沉,依着原路慢慢往回走去,脑中将今日之事缓缓从头过了一遍。

齿间犹存她醉人的香气,掌心仍有她腰间绸面凉滑触感。

他眼睫一垂,眸中黯了黯,凉亭中的那一刻,自己是动了真情的罢。

独自走在这碎石之路上,前后不过半个时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转念间便忆起在那屋中,她看清他袖口内里后的神色,是那般冷,似冬日荒山峭壁,再无旖丽之色。

路边老树枝丫横生,却也无人修剪,风中中颤影幢幢,让人看了,心底生出股寒意来。

贺喜胸口滚滚沸血早已凝住,心中思量万千,所想不过都是下面该如何行事。

她人在杵州,京内朝中之事定是委派给了中书门下两省老臣,今夜再留一晚,明日一早回京……她那打算,应当就是这般罢。

她身边跟着的两名男子,看似人杰,风流气度一朝齐,想必是她多年的亲信。

贺喜脑中蓦地闪过那黑袍男子身上那剑,那剑……

杀气腾腾,刃断犹利,这等勇绝之剑,当是只有那人才能有!

脚底一僵,步子不由停住。

贺喜眼角微微一颤,不由想起逐州一役,那个满身戾气的男人,果敢勇猛不可道,杀伐决断一瞬间,堪称是世间奇帅。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能相信,狄风竟会对那妖精臣服至此。

远处之光亮了些,贺喜嘴角划过一抹嘲讽之笑,不知这狄大将军,在那女人的寝宫之内,御塌之上,是否也如战场上那般勇猛……

眼里一瞬间变得更冷,心里似被什么东西狠狠呛了一下,辣辣酸酸的滋味铺满心间。

贺喜拳头握得更紧,脚下步子更快了些,不论天意若何,今日既是遇上了她,那……

一念倏然而过,令他眼皮猛地一跳。

倘若她没了,那邰涗定会陷入大位之争,国无储君,帝无嫡子,当是怎样的分崩离析之乱!

杀了她。

杀了她,邰涗的大好江山,便能尽在他掌!

贺喜深吸一口气,抑住心口翻腾之情,狠狠一甩手,大步迈过亭侧小桥,往那偏院行去。

世人都道他心狠手辣,可谁又能知,若不心狠手辣,他怎能坐稳那皇位。

十年前,先皇已殁,初登基之夜,他肋下便中了一刀。

宫中彻查三月整,竟无一人能得丝毫线索,便就此不了了之。

他位行第九,之上八个皇兄均已封王出阁,各自心存它念,闻得他遇刺未亡一事,面上竟是隐隐惋惜之情。

十五岁时的那一刀,不仅刺伤了他的身子,更刺死了他的心。

从此冷眸冷面,行似尖刀,言似锐箭,世间诸情诸义到了他这儿,不过是化为权势二字罢了。

邺齐国百年来国界未曾变过,而他却以一朝之力,拓疆千里,偏将邺齐变成了五国中一等一的强国。

若是没有那妖精十年间的处处为绊,邺齐定会比此时还要国富民强数倍!

他身子微震,脚下步子却磐稳不倚,待绕过前方院门,心下便已定了主意。

若不先行动手,只怕又会被那妖精算计了去。

贺喜抬眼朝前望去,屋前之竹苍翠不可方物,在风中摇摇摆摆,细嫩之身,竟是像极了……她。

心底蓦地一揪,可那感觉又转瞬即逝,这么多年了,他再愚蠢无知,也不至于会去相信那女人。

更何况,她亦是说过,她也不会信他。

贺喜在门前停了停,转身透过院门,朝不远处看过去,隐隐可见主院间灯笼映着素月,洒至石板路上那茶白之光。

她应是已睡下了罢……

正待他回身欲离时,后面却传来稳实飞快的脚步声。

贺喜侧过头,就见狄风满面肃刹,大步朝他走来。

还未走至他身前,狄风便扬手,将掌中之剑朝他砸了过来。

贺喜抬手一把接住,唇勾一侧,冷笑道:“这是何意?”

狄风亦是冷冷开口道:“公子之剑贵气过重,我倒是收受不起这等好剑。夫人命我来看看公子是否安好无恙,公子既是已回来了,还请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也好起程赶路。”

贺喜一翻掌,将那剑牢牢攥于手中,剑身转过之时,于空中倏地划过一颤音。

动作利落干脆,非常年习武之人不能有。

狄风见了,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愈显敌意,良久才道:“何公子……好身手。”

当下一甩袍侧,再看贺喜一眼,便转身往回走。

贺喜手掌一滑,剑尾倒垂,在他身后沉沉道了一声,“彼此彼此,狄将军。”

狄风身子陡然僵住,不敢相信耳外之音,回头去看,却见贺喜一脸坦然之色,仿佛先前根本没有开口说过话。

莫不是自己的错觉?

狄风心底一层层冷下去,冻了半截,这男人究竟是何底细,先前沈无尘开口欲言,却终是没有说出来,此时却让他觉得心中愈加没底。

贺喜看着狄风,见他缓缓转身,不一言,就这般离去,心中不由暗自赞了一小声。

这男人,竟能如此沉得住气!

他眸光轻闪,若是……能将此人纳至麾下,定当是如虎添翼!

但……贺喜摇头,嘴角微扬,却是在嗤笑自己那不切实际的臆想,单冲狄风先前那一击,便能看得出他对那女人是何等忠心,又怎可能做得出投靠他主之事?

贺喜转身,还未抬腿,就见竹林之后忽地走出一人,月色投竹影,谢明远脸上满是讶然之色,看着贺喜,半晌才低了头,道了声“皇上”。

贺喜垂手走了两步过去,看着他,低声道:“都听见了?”

谢明远点头,犹豫了一下才道:“臣真是没有想到……”

贺喜径直朝屋内走去,谢明远只得跟上,小声相问道:“皇上有何打算?”

进得屋内,谢明远落下门闩,就听贺喜在他身后不紧不慢道:“倘若让你与狄风交手,胜算几何?”

谢明远一怔,随即咬咬牙,“臣……臣不知。”心下当即明白了贺喜所言何意。

谢明远身子一抖,邰涗境内,杵州城内,皇上竟然想在此除了那女人……

这等疯狂之事,也只他才敢做得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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