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姓蔡的老者单名一个威字在华拳门中辈份甚高。他见胡斐去了脸上所蒙黄布后原来是这等模样的一个大胡子细细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启禀掌门福大帅有文书到来。”胡斐心中一凛:“这件事终于瞒不过了且瞧他怎么说?”脸上不动声色只“嗯”了一声。却听蔡威道:“这文书是给小老儿的查问本门的掌门人推举出了没有?其中附了四份请帖请掌门人于中秋正日带同本门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门人大会……”胡斐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心道:“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一日一晚之中马姑娘不能移动福康安这文书若是下令抓人来着马姑娘的性命终于还是送在他手上了。”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样还是将那文书接了过来细细瞧了一遍说道:“蔡师伯姬师弟便请你们两位相陪再加上我师妹咱们四个赴掌门人大会去。”蔡威和姬晓峰大喜连连称谢。侍仆上前禀道:“请程爷、蔡爷、姬爷三位出去用饭。”
胡斐点点头正要去叫醒程灵素忽听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请过来。”胡斐道:“两位先请我随后便来。”听她叫声颇为焦急当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门帘便听得马春花低声叫唤:“我孩子呢?叫他哥儿俩过来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儿俩呢?”程灵素秀眉紧蹙低声道:“她一定要瞧孩子这件事不妙。”胡斐道:“那两个孩子落在那心肠如此狠毒的老妇手中咱们终须设法救了出来。”程灵素道:“马姑娘很是焦躁立时要见见不着孩子便哭喊叫唤。这于她病势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劝劝。”程灵素摇头道:“她神智不清劝不了的。除非马上将孩子抱来否则她心头郁积毒血固然不能尽除药力也无法达于脏腑。”

胡斐绕室彷徨一时苦无妙策说道:“便是冒险再入福大帅府去抢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灵素吓了一跳道:“再进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尝不知昨晚闹出了这么惊天动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戒备森严便要踏进一步也是千难万难如何能再抢得这两个孩子出来?若有数十个武艺高强之人同时下手或者尚能成事只凭他单枪匹马再加上程灵素最多加上姬晓峰三个人难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过了良久只听得马春花不住叫唤:“孩子快过来妈心里不舒服。你们到哪儿去了?到哪儿去了?”胡斐皱眉道:“二妹你说怎么办?”程灵素摇头道:“她这般牵肚挂肠不住口的叫唤不到三日不免毒气攻心。咱们只有尽力而为当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数使然。”胡斐道:“先吃饭去一会再来商量。”饭后程灵素又替马春花用了一次药只听她却叫起福康安来:“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们的两个乖儿子抱过来我要亲亲他哥儿俩。”只把胡斐听得又是愤怒又是焦急。程灵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脸色郑重说道:“大哥我跟你说过的话有不算的没有?”胡斐好生奇怪:“干么问起这句话来?”摇头道:“没有啊。”程灵素道:“好。我有一句话你好好听着。倘若你再进福康安府中去抢马姑娘的儿子你另请名医来治她的毒罢。我马上便回南方去。”胡斐一愕尚未答话程灵素已翩然进房。胡斐知她这番话全是为了顾念着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势定会冒险再入福府此举除了赔上一条性命之外决无好处。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触动了他的侠义心肠忆起昔年在商家堡被擒吊打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报非丈夫也他已然决意一试但程灵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两个孩子出来程灵素却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时之间踌躇无计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觉间便来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见每隔五步十步便是两个卫士人人提着兵刃守卫严密之极别说闯进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卫士便要过来盘查。胡斐不敢多耽心中闷闷不乐转过两条横街见有一座酒楼便上楼去独自小酌。刚喝得两杯忽听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儿咱们喝到这儿为止待会就要当值喝得脸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们再干三杯便吃饭。”胡斐一听此人声音正是汪铁鹗心想:“天下事真有这般巧居然又在这里撞上他。”转念一想却也不足为奇他们说待会便要当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轮班守卫。这是福府附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楼他们在守卫之前先来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紧。倘若汪铁鹗这种人当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一场那才叫奇呢。只听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说你识得胡斐。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胡斐听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凛更是凝神静听。只听汪铁鹗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纪不但武艺高强而且爱交朋友真是一条好汉子。可借他总是要和大帅作对昨晚更闯到府里去行刺大帅真不知从何说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虽识得胡斐可是偏没生就一个升官财的命儿否则的话咱们喝完了酒出得街去偏巧撞见了他咱哥儿俩将他手到擒来岂不是大大的一件功劳?”汪铁鹗笑道:“哈哈你倒说得轻松惬意!凭你张九的本领哪便是有二十个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张九一听此言心中恼了说道:“那你呢要几个汪铁鹗才拿得住他?”汪铁鹗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个我这种脓包也不管用。”张九冷笑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说得这般厉害。”胡斐听他二人话不投机心念一动眼见时机稍纵即逝当下更不再思揭过门帘踏步走进邻房说道:“汪大哥你在这儿喝酒啊!喂这位是张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座儿搬到这里来。”汪铁鹗和张九一见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谁?咱们可不相识啊?”汪铁鹗虽听着他话声有些熟稔但见他虬髯满脸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刚才我遇见周铁鹪周大哥曾铁鸥曾二哥在聚英楼喝了几杯还说起你汪大哥呢。”汪铁鹗含糊答应竭力思索此人是谁听他说来和周师哥、曾师哥他们都是熟识应该不是外人怎地一时竟想不起来?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胡涂。店伴摆好座头。胡斐道:“今儿小弟作东很久没跟汪大哥、张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两银子向店伴一抛道:“给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来。”那店伴见他手面豪阔登时十分恭谨一叠连声的吩咐了下去。不久酒菜6续送上胡斐谈笑风生说起来秦耐之、殷仲翔、王剑英、王剑杰兄弟这干人都很熟络一会儿说武艺一会儿说赌博似乎个个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铁鹗老大纳闷人家这般亲热倘若开口问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礼但此人到底是谁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半点因头。张九只道胡斐是汪铁鹗的老友见他出手爽快来头显又不小自也乐得叨扰他一顿。喝了一会酒菜肴都已上齐汪铁鹗实在忍耐不住了说道:“你这位大哥怨我无礼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说着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重重一击又道:“一时之间我竟想不起你老哥的名字真是该死之极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儿晚上你不是还在舍下吃饭吗?只可惜一场牌九没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人家动手过招伤了和气。”汪铁鹗一怔道:“你……你……”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铁鹗和张九猛地一齐站起惊得话也说不出来。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装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认得了么?”汪铁鹗低声道:“悄声!胡大哥城中到处都在找你你敢如此大胆居然还到这里来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连你汪大哥也不认得我旁人怎认得出来?”汪铁鹗道:“北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盘缠够不够?”胡斐道:“多谢汪大哥古道热肠小弟银子足用了。”心想:“此人性子粗鲁倒是个厚道之人。”那张九却脸上变色低下了头一言不。汪铁鹗又道:“今日城门口盘查得紧你出城时别要露出破绽还是我和张大哥送你出城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摇头道:“我暂且不出城。我还有一笔帐要跟福大帅算一算。”张九听到这里脸上神色更是显得异样。

汪铁鹗道:“胡大哥我本领是远远的不及你可是有一句良言相劝。福大帅权势熏天你便当真跟他有仇又怎斗他得过?我吃他的饭在他门下办事也不能一味护着你。今日冒个险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你可知我为什么得罪了福大帅?”汪铁鹗道:“我不知道正想问你。”胡斐当下将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结识马春花如何和她生下两个孩子昨晚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声说了又说到自己如何相救马春花如何思念儿子命在垂危自己虽然干冒万险也要将那两个孩子救了出来去交给她。汪铁鹗越听越怒拍桌说道:“原来这人心肠如此狠毒!胡大哥你英雄侠义当真令人好生钦佩。可是福大帅府中戒备严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卫要救那两孩子这会儿是想也休想。只好待这件事松了下来慢慢再想法子。”胡斐道:“我却有个计较在此咱们借用了张大哥的服色让我扮成卫士黑夜之中由你领着到府里去动手。”张九脸色大变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着酒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挟菜突然间左手一扬半杯酒泼向张九眼中。张九“啊”的一声惊呼伸手去揉。胡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两穴上各戳了一下。张九身子一软登时倒在椅上。

店小二听得声音过来察看。胡斐道:“这位总爷喝醉了得找个店房歇歇。”店小二道:“过去五家门面便是安远老店。小人扶这位总爷过去吧!”胡斐道:“好!”又赏了他五钱银子。那店小二欢天喜地扶着张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了一间上房闩上了门伸指又点了张九身上三处穴道令他十二个时辰之中动弹不得。

汪铁鹗心中犹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见胡斐行侠仗义做事爽快明决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此一桩奇险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给张九换上自己却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两人都是中等身材穿着倒也合身。

汪铁鹗道:“我是申正当值过一会儿时候便到了。”胡斐道:“你给张九告个假说他生了病不能当差。我在这儿等你到晚间二更天时你来接我。”汪铁鹗呆了半晌心想只要这一句话儿答应下来一生便变了模样要做个铁铮铮的汉子甚么荣华富贵就是一笔勾销;但若一心一意为福大帅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见他迟疑说道:“汪大哥这件事不是一时可决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话。”汪铁鹗点了点头径自出店去了。胡斐躺在炕上放头便睡他知道眼前实是一场豪赌不过下的赌注却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时汪铁鹗或者果真独个儿悄悄来领了自己混进福康安府中。但这么一来汪铁鹗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九成。他跟自己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马春花更是全无渊源为了两个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险依着汪铁鹗的性儿他肯干?他自幼便听从周铁鹪的吩咐对这位大师兄奉若神明何况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这“功名利禄”四字于他可不是小事。若是一位意气相投的江湖好汉胡斐决无怀疑。但汪铁鹗却是个本事平庸、浑浑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决定升官财那么二更不到这客店前后左右便会有上百名好手包围上来自己纵然奋力死战也定然不免。这其间没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铁鹗不能两不相帮此事他若不告张九日后怎会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这时候还没翻出来。要是输了那便输了自己的性命。这副牌是好是坏全凭汪铁鹗一念之差。他知道汪铁鹗不是坏人但要他冒险实在太大求他的实在太多而自己可没半点好处能报答于他……汪铁鹗这样的人可善可恶谁也不能逆料。将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原是险着但除此之外实无别法。福康安府中如此戒备若是无人指引相助决计混不进去。他一着枕便呼呼大睡这一次竟连梦也没有做。他根本不去猜测这场豪赌结果会如何。

牌还没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他睡了一个多时辰朦胧中听得店堂有人大声说话立时醒觉坐了起来。只听那人说道:“不错我正要见‘玄’字号的那位总爷。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给我瞧瞧。”胡斐一听不是汪铁鹗的声音心下凉了半截暗道:“嘿嘿这一场大赌终究是输了。”提起单刀轻轻推窗向外一望只见四下里黑沉沉的并无动静当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神倾听。汪铁鹗一去胡斐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若以侠义为重这时便会单身来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禄必定是引了福府的武士前来围捕。他既然不来此事自是糟了。但客店四周竟然无人埋伏倒也颇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来围捕的武士不来则已来则必定人数众多一二个高手尚可隐身潜伏不令自己现踪迹人数一多便是透气之声也能听见了。他见敌人非众稍觉宽心。但见窗外烛光晃动店小二手里拿着一只烛台在门外说道:“总爷这里有一位总爷要见您老人家。”胡斐翻身从窗中进房落地无声说道:“请进来吧!”店小二推开房门将烛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一位总爷酒醒了吧?若是还没妥贴要不给做一碗醒酒汤喝?”胡斐随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卫士脸上。只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灰扑扑一张脸蛋丝毫不动声色胡斐心道:“好厉害的脚色!孤身进我房来居然不露半点戒惧之意。难道你当真有过人的本领绝没将我胡斐放在心上吗?”只听那卫士道:“这位是张大哥吗?咱们没见过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营当差。”胡斐道:“原来是任大哥幸会幸会。大伙儿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亲近。”任通武道:“是啊。上头转下来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给张大哥。”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件公文来。

胡斐接过一看见公文左角上赫然印着“兵部正堂”四个红字封皮上写道:“即交安远客店巡捕右营张九收拆不误。”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个大当双手为钢盒所伤这一回学了乖不即开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见其中并无古怪又想到苗人凤为拆信而毒药伤目当下将公文垂到小腹之前这才拆开封套抽出一张白纸就烛光一看不由得惊疑交集。原来纸上并无一字却画了一幅笔致粗陋的图画。图中一个吊死鬼打着手势正在竭力劝一人悬梁上吊。当时迷信有人悬梁自尽死后变鬼必须千方百计引诱另一人变鬼他自己方得转世投胎后来的死者便是所谓替死鬼了。这说法虽然荒诞不经但当时却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动问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帅府中轮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这便要去。”说着转身欲行。胡斐道:“且慢!请问这公事是谁差任大哥送来?”任通武道:“是我们林参将差小弟送来。”

胡斐到这时已是心中雪亮:原来汪铁鹗自己拿不定主意终究还是去和大师哥周铁鹪商量。周铁鹪念着胡斐昨晚续腿还牌之德想出了这个计较他不让汪铁鹗犯险却辗转的差了个替死鬼来。由这人领胡斐进福府不论成败均与他师兄弟无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连字迹也不留一个以防万一事机不密牵连于他。这一件公文他夹在交给左营林参将的一叠文件之中转了几个手谁也不知这公文自何而来。林参将一见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搁立即差人送来。周铁鹪早知左营的卫士今晚全体在福府中当值守卫那林参将不管派谁送信胡斐均可随他进府。这中间的原委曲折胡斐虽然不能尽知却也猜了个八不离九心下暗笑周铁鹪老奸巨猾在京师混了数十年的人行事果然与众不同但对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却也暗暗感激当下说道:“上头有令命兄弟随任大哥进府守卫。”跟着又道:“***今儿本是轮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任通武笑道:“大帅府中闹刺客大伙儿谁都得辛苦些。好在那一份优赏总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头领到了钱小弟作东咱哥儿俩到聚英楼去好好乐他一场。任大哥你是好酒好赌、还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说道:“这酒色财气四门做兄弟的全都打从心眼儿里欢喜出来。”胡斐在他肩上一拍显得极是亲热笑道:“咱俩意气相投当真是相见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来!”

任通武踌躇道:“今晚要当差若是参将知道咱们喝酒只怕不便。”胡斐低声道:“喝三杯参将知道个屁!”说话间店小二已取过酒来夜里没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卤牛肉。胡斐和任通武连干三杯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说道:“余下的是赏钱!”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谢。任通武一把将银子抢过笑道:“张大哥这手面也未免阔得过份咱们在福大帅府中当差的喝几杯酒还用给钱?走吧!时候差不多啦。”左手拉着胡斐向外抢出右手将银子塞入怀里。店小二瞧在眼里却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卫士在北京城里横行惯了看白戏、吃白食浑是闲事便是顺手牵羊拿些店铺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声?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贪财好酒倒是容易对付当下与他携手出店。将出店门时忽听得屋顶上喀的一声轻响声音虽极细微但胡斐听在耳里便知有异低声道:“任大哥我忘了一件物事请你稍待。”一转身便回进自己房中黑暗中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是周铁鹪。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来干么?”微一沉吟揭开床帐探手到张九鼻孔边一试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铁鹪使重手点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当真是心思周密下手毒辣。本来若不除去张九定会泄漏他师兄弟俩的机关只是没料到我前脚才出门他后脚便进来下手连片刻喘息的余裕也没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铁鹪对己确是一片真心不致于诱引自己进了福府再令人围上动手。于是将张九身子一翻让他脸孔朝里拉过被子窝好了转身出房说道:“任大哥劳你等候咱们走吧。”任通武道:“自己弟兄客气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大摇大摆的走向福康安府。只见福府门前站着二十来名卫士果是戒备不同往日。胡斐跟着任通武走到门口一名千总低声喝道:“威震——”任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总点了点头说道:“今儿大伙得多加点劲。”任通武道:“那还会错么?”胡斐道:“老总你说今晚会不会有刺客再进府来?”那千总笑道:“除非他吃了豹子胆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进了大门。到达中门时又是一小队卫士守着。一名千总低喝口令:“威震——”任通武答道:“——绝域!”那千总道:“任通武这人面生得很是谁啊?”任通武道:“是右营的张大哥你没见过么?”那千总“嗯”了一声道:“这部胡子长得倒是挺威风的。”两人折而向左穿过两道边门到了花园之中。园门口又是一小队卫士那口令却变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想:“倘若我不随任通武进来便算过了大门也不能过二门。即使我探听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门的口令各有变化。”进了花园胡斐已识得路径心想夜长梦多早些下手也好让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见我这么久不回去必已料到我进了福府定也忧心。”当下加快脚步向福康安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诧异道:“张大哥你到那里去?”胡斐道:“上头派我保护太夫人说道决计不可令太夫人受到惊吓。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来如此!”便在此时前面两名卫士悄没声的巡了过来。左一人低喝道:“报名!”任通武道:“左营任通武!”胡斐道:“右营张九!”那人“啊”的一声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谁?”胡斐心中一凛知道此人和张九熟识事已败露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是胡斐!”那人惊得呆了一时手足无措。胡斐伸指一戳点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顺势一撞又打中了另一名卫士的穴道。任通武惊惶失措道:“你……你……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说一面将两名穴道被点的卫士掷入了花丛。任通武吸一口气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人人都已瞧见是你引我进府来的。你叫嚷起来有何好处?还不如乖乖的别作声。”任通武又惊又怕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着我来。”任通武这时六神无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见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两名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卫士若是与他动手徒然送了性命只盼他别闹出什么事来连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进得府来岂有不闹事之理?任通武这般痴想也不过在无法之中自行宽慰而已。胡斐快步到相国夫人的屋外只见七八名卫士站在门口若是向前硬闯未必能迅过得这一关心念一动绕着走到屋侧提声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闯到太夫人屋里来想造反么?”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着半点头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图谋不轨么?”众卫士听他吆喝吃了一惊一齐奔了过来。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力一送他那庞大的身躯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窗格之上登时木屑纷飞。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众卫士一拥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惊吓了太夫人!这反贼胆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冲进房去。只见太夫人双手各拉着一个孩子惊问:“什么事?”那两孩子兀在啼哭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胡斐道:“有刺客!小人保护太夫人和两位公子爷出去。”太夫人多见事故一凛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谁?刺客在哪里?”胡斐不敢多耽又恼恨她心肠毒辣下手毒害马春花当即抢上一步反手便是一掌。这太夫人贵为相国夫人当今皇帝是她情郎三个儿子都做尚书两个媳妇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世以来哪里受过这般殴辱?胡斐虽知她心肠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恶但终究念她是个年老妇人不欲便此伤她性命这一掌只使了一分力气。饶是如此她右颊已高高肿起满口鲜血跌落了两枚牙齿惊怒之下几乎晕了过去。

胡斐俯身对两个孩子道:“我带你们去见妈妈。妈妈想念你们得紧。”两个孩儿登时笑逐颜开伸出四条小手臂要胡斐抱了去见母亲。胡斐左臂一长一臂抱起两个孩子便在此时已有两名卫士奔进屋来。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实难脱身伸右手抓住太夫人衣领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们上来大家一齐都死!”说着抢步便往外闯。

这时几名卫士已将任通武擒住眼睁睁的见胡斐一手抱了两个孩子一手拉着太夫人直往外奔。众卫士投鼠忌器那敢上前动手?只是连声唿哨紧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处手中刀剑距他背心不过数尺虽见他无法分手抵御但终究不敢递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见园中众卫士四面八方的聚集自己带着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门?敌人纵然心存顾忌但只要有人大胆上前自己总不能当真便将太夫人打死。无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这一来双方成了僵持之局众卫士固然不敢上前动手胡斐却也不能脱出险地时候一长卫士越集越多处境便越是危险。一时苦无善策只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听得叫嚷传令之声四下呼应。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拖着太夫人行走不快只是往黑暗处闯去。便在此时忽见左火光一闪有人大声叫道:“刺客行刺公主!要烧死公主啦要烧死公主啦!”胡斐一怔听叫嚷之声正是周铁鹪。但见浓烟火焰从左边的一排屋中冲天而起。那和嘉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生爱女。若有失闪福康安府中合府卫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铁鹪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莫伤了公主我来救太夫人。”周铁鹪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众卫士又在惊惶失措之下听他叫声威严自有一股慑人之势于是一窝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这是他调虎离山之计好替自己脱困心下好生感激。只见周铁鹪疾奔而至一刀搂头砍到。胡斐向旁一闪喝道:“好厉害!”将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铁鹪扶住太夫人负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个孩子。脚下登时快了只听周铁鹪又提气叫道:“刺客来得不少各人紧守原地保护大帅和两位公主千万不可中了刺客的调虎离山之计。”众卫士一听“调虎离山”四字心下均各凛然不敢再追。胡斐疾趋花园后门翻墙而出却只叫得一声苦但见东面西面都是黑压压的一片站满了卫士。他抱了两个孩子越过一大片空地抢进了一条胡同。众卫士大呼:“拿刺客拿刺客!”自后追来。

胡斐奔完胡同转到一条横街只见前面一辆骡车停在街心。胡斐一跃上车叫道:“快赶快赶!重重赏你银子!”车夫位上并肩坐着两人。右边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一提缰绳鞭子拍的一响骡子拉着车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觉奇臭冲鼻定睛一看见车上装满了粪桶原来那是挨门沿户替人倒粪桶的一辆粪车心想:“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辆骡车在这儿?”回头望时见众卫士大声呐喊随后赶来。

他心念一动提起一只粪桶向后掷了过去。这一掷力道极猛两名奔在最先的卫士登时给粪桶撞倒淋漓满身一时竟然爬不起来。其余众卫士见状一齐驻足。这些人都是精选的悍勇武士刀山枪林吓他们不倒但大粪桶当头掷来却是谁也不敢尝一尝这般滋味。

那骡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过不多时后面人声隐隐众卫士又赶了上来。须知福康安是当朝兵部尚书执掌天下兵马大权府中卫士个个均非庸手给胡斐接连两晚闹了个天翻地覆众卫士的脸皮往哪里搁去?因此一见粪车跑远粪桶已掷投不到各人踏过满地粪水锲而不舍的继续追赶。胡斐心下烦恼:“倘若我便这么回去岂不是自行泄露了住处?马姑娘未脱险境怎能引鬼上门?但若不回住处却又躲到哪里去?”便这么寻思之际众卫士又迫得近了些只是害怕粪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们便是这么远远跟着难道在这北京城中你还能插翅飞去?”转眼之间骡车驰到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街心又停着一辆粪车。胡斐所乘的车子驰着靠近赶骡子的车夫伸臂向胡斐一招喝道:“过去!”纵身一跃坐上了另一辆粪车。胡斐抱着两个孩子跟着跃过。先前车上的另一个汉子接过缰绳竟是毫不停留向西边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骡车却向东行。待得众卫士追到只见两辆一模一样的粪车一辆向东一辆向西却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辆车中。众人略一商议当下兵分两路分头追赶。胡斐听了那身材瘦削的汉子那一声呼喝又见了这一跃的身法已知是程灵素前来接应喜道:“二妹原来是你!”程灵素“哼”的一声并不答话。胡斐又问:“马姑娘怎样?病势没转吧?”程灵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气了柔声道:“二妹我没听你话原是我的不是请你原谅这一次。”程灵素道:“我说过不给她治病便不治病。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么?”说话之间又到了一处岔道但见街中心仍是停着一辆粪车。这一次程灵素却不换车只是唿哨一声做个手势两辆粪车分向南北同时奔行。众卫士追到时面面相觑大呼:“邪门!邪门!”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赶一半人南追。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盘一道道纵通南北横贯东西因此行不到数箭之地便出现一条岔道每处十字路口必有一辆粪车停着。程灵素见众卫士追得近了便不换车以免纵起跃落时给他们觉若是相距甚远便和胡斐携同两孩换一辆车使骡子力新奔驰更快。这样每到一处岔道众卫士的人数便减少了一半到得后来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人追在后面。这五六人也已奔得气喘吁吁脚步慢了很多。胡斐又道:“二妹你这条计策真是再妙不过倘若不是雇用深夜倒粪的粪车寻常的大车一辆辆停在街心给巡夜官兵瞧见了定会起疑。”程灵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样?反正你不爱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该。”胡斐笑道:“我死是活该只是累得姑娘伤心那便过意不去。”程灵素冷笑道:“你不听我话自己爱送命才没人为你伤心呢。除非是你那个多情多义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来助你一臂之力?”胡斐道:“她没知道我会这样傻竟会闯进福大帅府中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会这般蛮干胡来也只有她才能在紧急关头救我性命。”

这几句话说得程灵素心中舒服慰贴无比哼了一声道:“当年救你性命的是马姑娘所以你这般念念不忘要报她大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程灵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马姑娘什么好听的话都会说。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说话当作耳边风。”胡斐道:“倘若我说的是假话教我不得好死。”程灵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谁要你赌咒誓了?”她这句话口气松动不少显是胸中的气恼已消了大半。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只见跟在车后的卫士只剩下两人。胡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缰我变个戏法你瞧。”程灵素左手一勒那骡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赶的两名卫士奔得几步与骡车已相距不远。胡斐提起一只空粪桶猛地掷出噗的一响正好套在一名卫士的头上。另一名卫士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大叫转身便逃。程灵素见了这滑稽情状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便在这一笑之中满腔怒火终于化为乌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车上接过缰绳这时距昨晚居住之处已经不远后面也再无卫士追来。两人再驰一程便即下车将车子交给原来的车夫又加赏了他一两银子命他回去。各人抱了一个小孩步行而归越墙回进居处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有谁知道这两人适才正是从福大帅府中大闹而回?马春花见到两个孩子精神大振紧紧搂住了眼泪便如珍珠断线般流下。两个孩子也是大为高兴直叫“妈妈!”程灵素瞧着这般情景眼眶微湿低声道:“大哥我不怪你啦。咱们原该把孩子夺来让他们母子团聚。”胡斐歉然道:“我没听你的吩咐心中总是抱憾。”程灵素嫣然一笑道:“咱们第一天见面你便没听我吩咐。我叫你不可离我身边叫你不可出手你听话了么?”

马春花见到孩子后心下一宽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灵素细心施针下药体内毒气渐除。只是她问起如何到了这里福康安何以不见?胡斐和程灵素却不明言。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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