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随军牧师便开始在心里起了疑惑世间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上帝他怎么能肯定呢身为美**队中的一名浸礼教牧师即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处境就够艰难的了;若再没了信仰那境况就几乎无法容忍了。
那些大嗓门的人总让他感到害怕。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无所畏惧、敢做敢为的人总让他感到自己孤立无助形单影只。在军中无论他走到哪里他总像个局外人似的。官兵们在在他面前总不及在别的官兵面前那么自在;连其他的牧师对他也不如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友好。在一个以成功为唯一美德的世界里他自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一名教士应当镇定自若且能随机应变。他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缺乏教士应具备的这种基本素质而其他教派的那些同僚就因为具有这两点而干得相当出色。他生就没有胜过别人的本领。他认为自己丑陋不堪没有一天不想立即回家去与妻子团聚。

其实牧师的长相几乎是英俊的。他有一张讨人喜爱而又显得十分敏感的脸像沙岩一样苍白、脆弱。他的思想相当开放。

也许他真的是华盛顿·欧文。也许在一些信件上他一直都签的是华盛顿·欧文的姓名尽管对此他一无所知。他知道在医学史上这种记忆错误是很常见的。他也明白要想真正将什么事情都弄清楚是办不到的甚至连为什么办不到也是无法知晓的。他清楚地记得——或者说他有印象清楚地记得——他见到约塞连时的那种感觉;他觉得在他第一次看到约塞连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之前就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记得大约两周以后当约塞连再次出现在他的帐篷要求免除他的战斗任务时他产生了同样的不安的感觉。当然在此之前牧师已的确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就是在那间临时的、非正规的病房里。那个病房里的每个病人看上去都为怠工而来只有一名不幸的病人除外。那人浑身上下敷着石膏绑着绷带。一天人们现他就这么死了嘴里还含着温度计。但是在牧师的印象中在此之前他就在某个更为重大、更为神秘的场合见过约塞连。那次有意义的会面是在某个遥远的、为时间的烟尘所淹没的、甚至是在纯属现实的时代里生的;而那次他也曾同样命中注定地承认:他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可帮助约塞连。

这样的疑虑一刻不停地折磨着牧师那瘦削、多病的躯体。世上有没有哪怕是一种真正的信仰或者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有多少天使能够在一根大头针的针尖上跳舞?上帝在创造万物之前的那段漫长岁月里究竟在忙活些啥?如果没有其他的什么人需要防范那有何必要在该隐的前额打上个保护的印记呢?亚当和夏娃真的生过女儿吗?这些就是一直不断地折磨着他的重大而又复杂的本体论问题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问题从来就不及善良和礼貌等问题来得重要。那些怀疑论者在认识论方面进退维谷的困境让他急得冒汗他不能接受对一些问题的解释可又不情愿将问题视为无法解释而不予理会。他从来都是处在痛苦之中可又一直心怀希望。

那天约塞连坐在他的帐篷里手里捧着一瓶热乎乎的可口可乐。这可乐是牧师为了安慰他才给他的。牧师犹豫不决地问道: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你明明知道你是第一次碰到某一情形但你却感到你过去好像经历过它?”约塞连敷衍地点了点头。牧师的呼吸由于急切的期待而变得急促起来因为他准备让自己的意志与约塞连的联合起来同心协力最终揭开像巨大的黑幕一样笼罩在人类生存之上的永恒奥秘。

约塞连摇了摇头接着解释说所谓dejavu不过是两根共同活动的感觉神经中枢——他们通常是同时起作用的——在瞬间产生的极细微的时间差。他的话牧师几乎没听进去。他感到很失望但他不愿相信约塞连的话因为他曾得到过一个征兆一个秘密而又不可思议的幻觉那就是约塞连仍然缺乏勇气不敢将真话说出来。无疑在牧师所揭示的事情中有着令人敬畏的含义这就是:它要么是一种神赐的顿悟要么是一种幻觉;他本人不是得到了神灵的垂青就是丧失了理智。这两种可能使他内心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沮丧。这既不是dejavu也不是presquevu或jamaisvu。很可能还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其他幻觉其中之一可以简单明了地解释他亲眼看见并亲身经历过的令人困惑的种种现象。也有这些可能:

可能他以往以为会生的事情压根就没生过;可能他患了记忆方面而不是感觉方面的毛病;可能他从来也没真正认为他亲眼见过现在他自认为过去一度曾以为自己见过的东西;可能对于他曾一度以为是的东西他现在的印象只不过是幻党中的幻觉;可能他只是想象自己曾经在想象中看见过一个赤身**的男人坐在公墓里的一棵树上。

显然牧师现在已意识到自己并不特别适合干目前的这份工作。他常常考虑如果他到部队的某一其他部门去服役比如说去步兵或野战炮兵部队当一名列兵或者甚至去当一名伞兵是不是会比现在开心点。他没有真正的朋友。在没遇到约塞连之前在飞行大队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都会感到不自在即使同约塞连相处他也感到局促不安。约塞连常常表现得十分粗鲁并不时爆出一些反抗行为这常使得他感到紧张不安并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情既开心又惶恐。当牧师同约塞连和邓巴一起呆在军官俱乐部里甚至同内特利和麦克沃特呆在一起时他才感到安全。同他们在一起他便无需再与其他人坐在一起了;他该坐在哪儿的问题也就解决了他用不着再同那些他不喜欢的军官坐在一起了。平时每当他走近这些军官时他们无一例外地用过分的热情来欢迎他的到来然后又非常不自在地等着他离去。他使得那么多的人不舒服。大伙都对他非常友好但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人人都同他说话但没有一人同他说过真心话。约塞连和邓巴要随和得多同他俩在一起牧师几乎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那天晚上当卡思卡特上校又一次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时他俩甚至还保护了他。当时约塞连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要进行干预内特利想阻止他就大叫了一声“约塞连!”卡思卡特上校一听到约塞连的名字脸色顿时煞白而且让大家感到吃惊的是他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地往后退最后竟撞到了德里德尔将军的身上。将军气恼地用胳臂肘将他推开并命令他立即回到牧师面前叫他从今天开始每晚都到军官俱乐部来。

牧师要想保持他在军官俱乐部的地位是很难的就同他想记往下一餐他该在大队的十个食堂的哪一个食堂就餐一样难。要不是如今他在军官俱乐部里从他的那些新伙伴那里找到了乐趣他倒很愿意被人从那儿撵出来。晚上如果牧师不去军官俱乐部那他也就没地方可去了。他时常坐在约塞连和邓巴的桌旁消磨时光羞怯、沉默地微笑着除非别人同他说话否则他便一言不。他的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浓浓的甜酒可他几乎一口也不尝只是不熟练地、别别扭扭、装模作样地玩弄着一只用玉米芯做成的烟斗偶尔也往里面塞些烟丝抽上几口。他喜欢听内特利讲话因为内特利酒后说出的那些伤感的、又苦又乐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了牧师本人那充满了浪漫情调的孤寂惆怅并且总能引起牧师对妻儿的思念使他的心情如潮水一样久久不得平静。内特利的坦率和幼稚让牧师感到有趣他频频地朝着内特利点头表示理解和赞同以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内特利还没有冒失到会向人夸耀自己的女朋友是个妓女的程度牧师之所以会知道这事主要是由于布莱克上尉的缘故。每当布莱克上尉懒洋洋地从他们的桌旁经过时他总要先使劲朝牧师眨眨眼然后就转向内特利就他的女友将他嘲弄一番说出来的话既下流又伤人。牧师对布莱克上尉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满因此就产生了一个按捺不住的念头那就是希望他倒大霉。

似乎没有人甚至连内特利也不例外真正意识到他艾尔伯特·泰勒·塔普曼牧师不光是个牧师而且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没人意识到他还有个漂亮迷人、充满漏*点的妻子——让他爱得几乎狂三个蓝眼睛的小孩他们的相貌显得陌生因为他已记不太清他们的模样了。将来有一天当他们长大了的时候他们会将他视为一个怪物。他的职业会给他们在社会上带来种种尴尬为此他们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为什么就没人明白他实际上并不是个怪物而是一个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竭力想过一种正常、孤独的成年人的生活?假如他们刺他一下难道他就不会出血吗?如果有人呵他痒难道他就不会笑?看来他们从来就没想过他同他们一样有眼、有手、有器官、有形体、有感觉、有感情。和他们一样他也会被同样的武器所伤因同样的微风而感到温暖和寒冷并以同样的食物充饥虽然在这一点上他被迫做出让步每一顿都得去不同的食堂用餐。只有一个人似乎意识到了牧师是有感情的这个人就是惠特科姆下士而他所做的一切只是想方设法去伤害这些感情因为正是他越过了他的上司去找卡思卡特上校建议向阵亡或负伤士兵的家属寄慰问通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他感到踏实的就是他的妻子。如果就让他与妻儿们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他也就满足了。牧师的妻子是个文静的小个子女人和蔼可亲年纪刚过三十皮肤黝黑富有魅力。她的腰身纤细眼睛里流露出沉着和机灵;牙齿雪白又尖又小再配上一张孩子似的脸蛋显得既生气勃勃又娇小可爱。牧师常常忘记自己孩子的长相每次拿出孩子们的照片总觉得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面孔。牧师就像这样爱着他的妻儿这种爱简直强烈得不可遏制以致他总想放弃强打精神的努力就此瘫倒在地像个被人遗弃的残废人那样放声大哭。围绕着他的家人他产生了许多病态的怪念头产生了许多悲惨、可怕的预感不是想到他们得了重病就是认为他们遭到了可怕的意外。这些东西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他。他的思维也受到了这些念头的侵扰尽想着他的妻儿可能得了诸如恶性骨癌和白血病之类的可怕疾病。每周他至少有二三次会看见他那刚出生不久的儿子夭折了因为他从未教过妻子如何止住动脉出血。他还曾泪流满面、眼睁睁地一声不响地目睹了全家人在墙基插座旁一个接一个地触电而亡的情景因为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人体是会导电的。几乎每天夜里他都会看到家里的热水锅炉生了爆炸他家那两层木结构的楼房燃烧了起来他的妻儿四人统统被烧死;他还看到了一件恐怖、惨不忍睹、令人震惊的惨祸的全部细节:他可怜的爱妻那一向整洁而又娇弱的躯体竟被一个喝醉了酒的白痴司机撞到了市场大楼的砖墙上压成了黏糊糊的一滩肉酱;他还看到他那被吓得歇斯底里地哭个不休的五岁女儿被一个长一头雪白头、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领着离开了那可怖的事故现场;那男人驱车把她带到一个废弃的采沙场一到那里他就一次接一次地对他的女儿进行奸污最后把她给杀害了;帮他照管孩子的岳母从电话里得知了他妻子的惨祸当即就了心脏病倒在地上死掉了。于是他那两个年幼的孩子就在家里慢慢地饿死了。牧师的妻子是个和蔼可亲、总能给人以安慰并善于体贴的女人。牧师渴望能再一次触摸到她那匀称的胳臂上的肌肤抚摸到她那乌黑、光滑的秀听到她那亲切、充满了安慰的嗓音。她是一个比他坚强得多的人。他每周一次有时两次给她去一封内容简单而又干巴巴的短信而内心里他成天想着要给她去许许多多封情真意切的情书在那些数不清的信纸上热切地、无拘无束地向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谦卑地崇拜她需要她还要极其详细地对她讲明人工呼吸的实施方法。他还想滔滔不绝地向她倾诉他对自己的怜悯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无法忍受的孤独和绝望同时要嘱咐她千万不要将硼酸或阿司匹林等物放在孩子们够得着的地方或者提醒她在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看红绿灯。他不想让她担心。牧师的妻子是个具有直觉、性格温柔、富有同情心并且生性敏感的女人。他成天做白日梦似地想着同妻子团聚的情景而这种想象总是无可避免地以历历在目的做*爱动作而告结束。

让牧师最感虚伪的就是主持葬礼。如果说那天树上出现的鬼怪是上帝显灵借以指责他对神明的亵渎和他在行使自己的职责时内心所感到的那种洋洋自得那么对此他一点都不会感到震惊。面对死亡这一可怕而又神秘的事件却要装出一脸的庄严故作悲伤之态还要装得像神灵似的对人身后的情况有所知晓这乃是罪过中的罪过。他清晰地回忆起——或者似乎相信自己回忆起——那天在公墓的情景。他至今仍能看见梅杰少校和丹比少校像两根残破的石柱似地肃立在他的两旁;看见与那天同样数目的士兵以及他们那天所站立的位置;还看见了那四个拿着铲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人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棺材和那个用红褐色的泥土松松垮垮地堆起来的、显得得意洋洋的巨大坟头以及那广漠无垠、寂然无声、深不可测并令人感到压抑的天空。那天的天空出奇地空旷与蔚蓝就这种场合来说它几乎是带有一种恶意。

他将会永远记住这些情景因为它们是自他有生以来降临到他身上的最不寻常的事件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事件也许是一种奇迹也许是一种病态的胡思乱想——就是那天出现在树上的那个**男子的幻象。他该怎么解释这个幻象呢?它既不是曾经见过的东西又不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是几乎能见着的东西;无论是“曾经相识”还是“似曾相识”或是“从不相识”这些说法都不够圆满不足以将它概括进去。那么它是鬼吗?是死人的灵魂?是天国的天使还是来自地狱的小鬼?或者这整个怪诞的事件只是他那病态的想象臆造出来的?难道他的思维生了病变或者是他的大脑朽烂了?树上竟然会有一个**的男人——实际上有二个因为第一个人出现不久就跟来了第二个那人唇上留着棕色的小胡子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不祥的黑衣服里;只见他贴着树枝像行宗教仪式似地向前弯下腰将一只茶色的高脚酒杯递给前者让他喝里面的东西。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以前从未在牧师的脑子里出现过。

牧师是一个有真诚助人之心的人只是他从来也没法帮助任何人甚至连约塞连的这件事他也没帮上忙。当时他最终下定了挺而走险的决心决定偷偷地去找一下梅杰少校问问他卡思卡特上校飞行大队里的队员是否真的如约塞连所说的那样当真会被逼着接受比别人更多的战斗飞行任务。牧师之所以会决定采取这一大胆、冲动的行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又同惠特科姆下士吵了一架。这以后他就着水壶里的温水草草吞下了一块银河和鲁丝宝贝牌夹心巧克力权且用这些东西充当了一顿毫无乐趣可言的午餐。

餐毕他便步行去找梅杰少校这样他离开时就不会让惠特科姆下士看见。他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树林直到他刚离开的林间空地里的那两顶帐篷看不见了才敢出声。这之后他跳进了一条被废弃的铁路壕沟因为在那里面走路步子要踏实些。他顺着那些陈旧的枕木匆匆走着心里越来越感到怒火难平。那天上午他接二连三地受到卡思卡特上校、科恩中校和惠特科姆下士的欺侮和羞辱。他必须让自己受到一些尊敬!不一会他那瘦弱的胸脯就因透不过气来而上下起伏不已。他尽可能快地朝前走着就差没跑起来因为他担心一旦他慢了下来他的决心可能会动摇。不久他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在生锈的铁轨之间向他走来。他立即从沟边爬了出来俯身钻进一片稠密的矮树丛中隐藏起来而后他现了一条蜿蜒的小道直通向阴暗的森林深处于是他便沿着这条狭窄、簇叶丛生且布满了青苔的小路朝着他既定的方向快步走去。这一段路走起来要艰难得多但他仍抱着与先前一样的不顾一切的坚强的决心跌跌撞撞地一个劲地向前走着。许多坚硬的树枝挡在他的去路上将他那毫无遮护的双手扎得生痛直至路两旁的灌木和高大的蕨类植物变得稀疏起来。透过逐渐稀疏的低矮灌木可清楚地看到有座草绿色军用活动房子架在煤渣堆上牧师东倒西歪地从它旁边走过继而又经过了一顶帐篷外面有一只银灰色的猫在晒太阳。后来他又经过了另一座架在煤渣堆上的活动房子最后闯进了约塞连所在中队的驻扎的那块空地。此时他的嘴唇上渗出了咸咸的汗珠。他没有停下径直穿过空地来到了中队的文书室。一名瘦瘦的、弓腰曲背的参谋军士迎上前来招呼他。这个军士长着高高的颧骨留着一头长长的淡黄色头。他彬彬有礼地告诉牧师说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

牧师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以示谢意接着就沿着夹在一排排办公桌和打字机之间的通道独自朝后面用帆布隔出的那间办公室走去。他跃过了那条呈三角形的过道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空空的办公室里。那扇活板门已在他身后关上。他艰难地喘着气浑身大汗淋漓。办公室仍然是空空的。他觉得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十分钟过去了。他板着面孔不悦地朝四下打量着。他一直紧闭着嘴巴一副毫不气馁的样子;后来他突然想起那位参谋军士刚才说的话:他尽管进去好了因为梅杰少校不在里面这时他的面部表情一下子软了下来。原来这些士兵在搞恶作剧!牧师惊恐万状地从墙边缩了回来辛酸的泪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眼眶。他那颤抖的嘴唇里迸出一声哀哀的呜咽。梅杰少校在别处而另一间屋子里的士兵却把他当成了恶意嘲弄的对象。他几乎能看见他们像一群贪婪的杂食野兽一样扬扬得意地躲在帆布墙的另一面只等他重一露面他们就要带着粗野的欢笑和嘲讽无情地朝着他猛扑过去。

牧师为自己的轻信而暗暗地在心里咒骂自己。惊恐中他真希望能找到一样东西如一副面具或一副墨镜和一撮假胡子什么的好让自己化装一下;或者他要是像卡思卡特上校那样有一个低沉有力的嗓子和一对宽厚的、肌肉达的、长着二头肌的肩膀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能毫无惧色地踱出门来以咄咄逼人的权威和充分的自信将这几个迫害他的恶毒家伙彻底击败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全都魂飞魄散、后悔不迭地悄悄溜走。然而他缺乏勇气去面对他们。此时通向外面的唯一出路就是窗子。这条路倒是很清静于是牧师从梅杰少校办公室的窗口跳了出去迅绕过帐篷的一角纵身跳进铁路的壕沟躲了起来。

他低低地弓着身子急急忙忙地溜着故意挂着一脸怪模怪样的笑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和蔼可亲的样子生怕会被什么人撞见。每当见对面有人向他走来他就立即离开壕沟钻进树林然后便疯似地跑过树木横生的树林就像后面有人在追他似的他的双颊因羞愤而火辣辣的。他好像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了一阵阵震耳的嘲弄他的狂笑声还隐约瞥见在灌木丛的深处和高高挂在头顶上方的茂密的树叶中有许多张邪恶的醉脸正冲着他假笑。他感到肺部像在被刀刺一样阵阵痛于是只得放慢度一瘸一拐地走了起来。他疾步向前走着渐渐脚步蹒跚起来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一下子瘫坐在了一棵满是树瘤的苹果树上。当他跌跌撞撞向下倒去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伸开两只胳臂抱住了树身可不料脑袋却重重地撞在了树干上。此时他满耳朵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刺耳并夹杂着呜咽的喘息声。几分钟过去了可感觉却像是过了几小时这时他才意识到这阵将他整个人淹没了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原来是他自己出来的。他胸部的疼痛逐渐减退。不久他感到有力气站起来了。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林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既没有魔鬼般的笑声也没有人在追赶他。此时他感到极度的疲惫、伤心并且浑身脏兮兮的因而无法感到宽慰。他用麻木和颤抖的手指将皱巴巴的衣服弄平以极大的自制力走完了剩下的那段通往林间空地的路。一路上牧师不时痛苦地想到心脏病作的危险。

惠特科姆下士的吉普车仍旧停在空地上。牧师踮起脚尖偷偷地绕到惠特科姆下士的帐篷后面却不愿从前面的入口处经过以免被下士看见受到他的羞辱。在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长气之后他赶紧溜进了自己的帐篷可一进门却现惠特科姆下士弯曲了两腿躺在他的吊床上一双沾满了泥巴的鞋子就搁在牧师的毯子上。下士嘴里吃着牧师的条形糖块脸上挂着一种轻蔑的神情正在用大姆指翻弄着牧师的一本《圣经》。

“你上哪去了?”下士粗鲁地、毫无兴趣地质问道连头都没抬一下。

牧师的脸红了起来立即躲躲闪闪地将脸避开。“我到树林散步去了。”

“好吧”惠特科姆下士抢白道“别相信我。可你就等着吧看我会干出些什么事来。”他在牧师的糖块上咬了一大口一副饥饿的样子然后含着满嘴的糖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拜访你了是梅杰少校。”

牧师吃惊地猛然转过身来叫道:“梅杰少校?梅杰少校来过?”

“我们现在说的不就是这个人吗难道不对?”

“他上哪去了?”

“他跳进了铁路壕沟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似的跑了”惠特科姆下士窃笑道“真是个怪物。”

“他有没有说他来干什么的?”

“他说他有件要紧事需要你帮忙。”

牧师大吃一惊。“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不是说的”惠特科姆下士以苛求精确的口气更正道“他是写在一封给你的私信上的信还封了口。他把信留在了你的桌上。”

牧师朝那张他用来当办公桌的桥牌桌上扫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只令人讨厌的桔红色梨形番茄。这只番茄是他今天早上从卡思卡特上校那儿得来的。他已经把它给忘了而此时它仍旧躺在桌子上就像一个不可磨灭的血红色的象征物象征着他的愚蠢与无能。“信在哪儿呀?”

“我把它拆了读完后就扔了。”惠特科姆下士砰地一声将《圣经》合了起来紧接着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怎么啦你不信我的话?”说完便走出了帐篷。可他紧接着又折了进来差点和牧师撞个满怀因为牧师正跟在他的后面往外奔打算再回去找梅杰少校。

“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别人”惠特科姆下士阴沉着脸对他说“这是你的另一个毛病。”

牧师知错地点了点头匆匆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也来不及向他表示歉意。此时他能感觉到命运之手正在老练而又专横地摆弄着他。现在他意识到了这天梅杰少校已经两次在壕沟里迎面向他跑来。而牧师也两次窜进林子非常愚蠢地将这次注定的会面给推迟了。他尽可能快地沿着碎木横陈、宽窄不一的铁道枕木往回奔心里因强烈的自责而无法平静。灌进鞋袜的小砂砾将他的脚趾磨得生痛。这种强烈的不适使他那张苍白而又劳累的脸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八月初的这个下午变得越来越闷热。从他的住地到约塞连的中队将近一英里。等他到达那里时牧师身上那件浅褐色的夏季制服衬衫早已被汗水给浸透了。他气吁吁地又一次冲进了中队文书室的帐篷不料却遭到了前次碰到的那位心地奸诈、说话和气、瘦脸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的参谋军士的断然阻拦。他要求牧师呆在外面因为梅杰少校在里面并告诉他在梅杰少校出来之前不能让他进去。牧师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看着他。为什么这个军士这么恨他?他的嘴唇苍白不住地颤抖着。他感到渴得难受。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难道还不够可悲吗?参谋军士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抓住牧师。

“对不起长官”他用低沉、彬彬有礼的忧郁语调抱歉地说“可这是梅杰少校的命令。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想见我”牧师恳求道“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他去我的帐篷找我了。”

“梅杰少校去你那儿了?”

“是的他去过。请你进去问问他。”

“恐怕我不能进去长官。他也不想见到我。或许你可以留张纸条给他。”

“我不想留条子。难道他就不能破个例吗?”

“只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这样。上一次他离开帐篷是为了参加一位士兵的葬礼。而最近他在完全被迫的情况下才在办公室里接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约塞连的轰炸员逼着——”

“约塞连?”这一新的巧合使牧师兴奋得满脸放光。这难道是正在形成中的另一个奇迹吗?“可我现在想和他谈的正是这个人的事呀!他们有没有谈到约塞连究竟该执行多少次飞行任务?”

“谈了长官。他们那次谈的正是这件事。约塞连上尉已经执行过五十一次战斗飞行任务他请求梅杰少校允许他停飞这样他就用不着再多飞四次了。当时卡思卡特上校还只要求飞满五十五次。”

“梅杰少校是怎么说的?”

“梅杰少校告诉他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牧师的脸沉了下来。“梅杰少校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实际上他还建议约塞连去找你帮忙。长官您真的不想留张条子下来吗?我这儿有现成的铅笔和纸。”

牧师摇了摇头失望地咬着他那干得硬的嘴唇走了出去。天色尚早可却生了一大堆的事。树林里的空气较前凉爽了些。他的嗓子又干又痛。他慢吞吞地走着一边沮丧地自问还能有什么样的不幸降临到他的身上。就在这时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似从天而降突然从树林里的一片桑树丛后面出现在他的面前吓得牧师放声尖叫起来。

牧师的叫喊声把这位高个子、面无血色的陌生人吓得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尖叫着:“不要伤害我!”

“你是谁?”牧师朝他喊道。

“求你不要伤害我!”那人也在喊。

“我是个随军牧师!”

“那你为什么想伤害我?”

“我没想伤害你!”牧师有点恼怒地坚持道尽管他像生了根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告诉我你是谁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只想知道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是不是已经得肺炎死了”那人喊叫着回答“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事。我就住在这儿我的名字叫弗卢姆。我是这个中队的人可我住在这儿的林子里。你随便向谁打听都行。”

牧师将眼前这位怪模怪样、畏畏缩缩的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慢慢恢复了镇静。这人破破烂烂的衬衣领上缀着一对锈烂了的上尉须章。他的一个鼻孔下长着一个带毛的黑痣嘴唇上的胡须浓密、粗硬那颜色和杨树皮差不多。

“既然你是这个中队的人干吗要住在树林里?”牧师好奇地问。

“我是没办法才住在这树林里的”上尉气冲冲地答道好像牧师应该知道似的。他慢慢直起身来虽然他比牧师高出一个头还多但他仍然不放心地盯着牧师。“难道你没听人说起过我?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曾经誓说等哪天夜里我睡熟了的时候他要割断我的喉咙。所以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敢睡在中队里。”

牧师怀疑地听着他的难以置信的解释。“可这是不可信的”牧师答道“否则那就是预谋杀人了。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报告给梅杰少校?”

“我向梅杰少校报告过”上尉伤心他说“可梅杰少校说要是我再向他提起这件事他就割断我的喉咙。”这人胆怯地仔细打量着牧师。“你是不是也要割断我的喉咙?”

“哦不不不会的”牧师安慰道“当然不会。你真的住在树林里吗?”

上尉点了点头。牧师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因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粗糙不堪面色灰白。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可怜同时也很尊敬这个人。上尉的身体在皱巴巴的衣服下瘦得皮包骨头衣服就像一堆乱糟糟的麻袋片似的挂在他的身上。他浑身上下沾满了一撮撮的干草头急需剪理眼睛下方布满了大大的黑圈圈。上尉这副受尽磨难、衣衫褴褛的模样让牧师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想到这个可怜人每天都不得不忍受许多非人的折磨牧师内心充满了敬意和同情。他压低嗓门十分谦恭地问:

“谁替你洗衣服呢?”

上尉噘起嘴很认真地说:“我让路那头一个农户家的女人给我洗。我把衣服放在我的活动房子里每天溜进去一两次拿条干净手帕或换身内衣。”

“到冬天你准备怎么办?”

“哦我想到那个时候我可以回中队了”上尉满怀信心地答道那口气有点像个殉道者。“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一直都在对大家保证说他很快就会得肺炎死掉。我想我只要有耐心就行了等到天气稍稍冷点潮湿点就行了。”他迷惑不解地凝视着牧师又道“这事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难道你没听到大伙全在谈论我吗?”

“我想我从来没听见过任何人提起过你。”

“哦那我就真的弄不明白了”上尉忿忿地说但又设法装出乐观的样子继续说“瞧现在己是九月所以我也不会等得太久了。下次要是有哪位小伙子问起我你就告诉他说只要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即回去卖力地干我那宣传报道的老行当。你愿意替我告诉他们吗?就说只要冬天一到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特得肺炎一死我就立刻回中队行吗?”

牧师神情庄重地将这些预言一样的话印在了脑子里更加出神地琢磨着话里的深奥含义。“你是靠吃浆果、草药和草根来维持生命的吗?”牧师又问。

“不当然不”上尉惊讶地答道“我从后门溜进食堂在厨房里吃饭。米洛总拿三明治和牛奶给我吃。”

“下雨时你怎么办呢?”

上尉坦白地答道:“被淋湿呗。”

“你睡哪儿呢?”

上尉一下子弯下身子抱成一团蹲了下来开始一步步地向后退。“你也想割我的喉咙?”

“啊不会”牧师喊道“我向你誓。”

“你就是想割我的喉咙!”上尉坚持说。

“我向你保证”牧师恳求他说但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这个难看的多毛幽灵已经不见了。他利索地钻进了由乱叶、光线和阴影组成的奇怪世界——那里花朵盛开、五彩斑斓并且支离破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师甚至开始怀疑这人究竟有没有出现过。生了如此多的怪事他都不敢确定哪些是怪事哪些是真事。他想尽快查清林子里这个疯子的情况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个弗卢姆上尉。然而他很不乐意地想起他的当务之急是要消除惠特科姆下士对自己的不满因为他太疏忽没有将足够的职责托付给下士。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了树林一路上他口渴难耐感到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一想到惠特科姆下上他就懊悔不已。他满心希望当他到达林间空地时惠特科姆下士不在那里这一来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地脱去衣服好好把胳臂、胸脯和肩膀洗一洗然后喝点水舒舒服服地躺下也许还能睡上几分钟。谁知他命中注定要重新经受一次失望和震惊因为当他到达住地时惠特科姆下士已经成了惠特科姆中士了。惠特科姆正光着膀子坐在牧师的椅子上用牧师的针线把崭新的中士臂章往衬衫袖子上缝。卡思卡特上校提升了惠特科姆下士同时命令牧师立即去见他就那些信件的事和他谈一谈。

“啊不”牧师呻吟道惊得目瞪口呆地倒在自己的吊床上。他的保温水壶是空的。此时他实在心慌意乱因而想不起来他那只盛了水的李斯特口袋就挂在外面两顶帐篷之间的阴凉处。“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我真不能相信竟会有人当真认为我一直在伪造华盛顿·欧文的签名。”

“不是为那些信”惠特科姆下士更正道显然他正在得意地欣赏着牧师的那副懊丧神情。“他见你是为了同你谈谈有关给伤亡人员家属的慰问信的事情。”

“为了那些信?”牧师吃惊地问。

“正是。”惠特科姆下士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他准备把你好好臭骂一通因为你不准我将那些信出去。我提醒他说那些信都将附上他的亲笔签名他十分赞赏这个主意你真该看到他当时的那副神情。就为这他提升了我。他绝对相信这些信会让他的大名登上《星期六晚邮报》。”

牧师更加迷惑起来。“可是他怎么知道我们正好在考虑这个主意?”

“我去他的办公室告诉他的。”

“你干了什么?”牧师尖叫着质问同时以一种不常有的愤怒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冲到下士面前。“你是说你真的未经我的允许就越过我去找上校了?”

惠特科姆下士带着轻蔑的满意神情厚颜无耻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对了牧师”他回答说“你要是知道好歹就最好别追究这事连想都别想。”他恶意挑衅地不慌不忙地大笑了起来。“要是卡思卡特上校现你为了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他而想报复我他会不高兴的。你懂吗牧师?”惠特科姆下士继续说一面轻蔑地啪嗒一声将牧师的黑线咬断了然后开始扣衬衫纽扣。“那个蠢家伙真的认为这是他所听到过的最好的主意之一。”

“这甚至可能让我的名字上《星期六晚邮报》呢”卡思卡特上校在他的办公室里微笑着自夸地说一边乐不可支地昂阔步地来回走着一边责备牧师。“你真没什么头脑竟然看不到这个主意的妙处。你有个像惠特科姆下士这样的好部下牧师。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头脑能看到这一点。”

“是惠特科姆中士了”牧师冲动地纠正道但随即又克制住了自己。

卡思卡特上校瞪了他一眼。“我是说惠特科姆中士”他答道“我希望你就听别人一次吧不要老找人家的茬儿。你不想一辈子就当个上尉吧是不是?”

“什么长官?”

“咳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你能有什么样的出息。

惠特科姆下士认为你们这帮人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年里头脑里从来就没有装进过一点点新思想我也很乐意赞同他的看法。那个惠特科姆下士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行了一切都会改变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在办公桌前坐下动手在自己的记事簿上清理出一大块空白来然后用手指在里面敲了敲。“从明天开始”他说“我要求你同惠特科姆下士一道替我给大队里的每一位阵亡、受伤或被俘人员的直系亲属一封慰问信。我要求信写得恳切些。我还要求信里要多写些有关个人的详情这样人家就不会怀疑你们写的都是我的真心话了。你明白吗?”

牧师冲动地跨上前去表示抗议。“可是长官这不可能!”他脱口而出“我们并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了解。”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卡思卡特上校质问他然后又友好地微笑道“惠特科姆下士给我拿来了一封最常用的通函它足以能应付任何情况。听着:‘亲爱的太太/先生/小姐或者先生和夫人:当我获悉您的丈夫/儿子/父亲或兄弟阵亡/负伤或据报告在战场失踪时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内心所经受的深切的痛苦。’等等。我认为这样的开场白精确地概括了我的全部感受。听着要是你觉得干不了那就最好让惠特科姆下士来负责这事。”卡思卡特上校突然拿下烟嘴两手拿住它的两端就好像它是一根条纹玛瑞和象牙做的马鞭一样。“这是你的一个毛病牧师。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你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他还说你这人没有一点创新精神。

我说的这些你不反对吧对不对?”

“对长官。”牧师摇了摇头心里感到沮丧觉得自己很可鄙这是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将职责委托给旁人没有创新精神也因为他实在想斗胆跟上校作对。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屋外士兵们正在进行飞碟射击每次枪响都让他的神经受到一次刺激。他无法适应这些枪声。他的周围是若干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几乎相信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个类似的场合也曾站在卡思卡特上校的办公室里四周围也是这么多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又是“曾经相识的幻觉”。这场景看起来很熟悉可同时看上去又是那么遥远。他感到自己的衣服满是污垢且旧得不成样因而心里怕得要命生怕身上会散出怪味。

“你对什么事情都太认真了牧师”卡思卡特上校用成年人的客观口吻直率地说“这是你的另外一个毛病。你老是把脸拉得长长的让人丧气。你就让我看你笑一回吧笑呀牧师。你若现在就能捧腹大笑我就给你整整一蒲式耳的红色梨形番茄。”他等了一两秒钟两眼盯着牧师然后得胜地哈哈大笑着说“瞧牧师我没说错吧。你不会朝着我捧腹大笑不是吗?”

“不会长官”牧师低声下气地承认道一面费力地、慢吞吞地咽了口唾沫。“现在笑不出来我很渴。”

“那你就弄点什么喝喝吧。科恩中校的办公桌里有些波旁烈性威士忌酒。你该试试在哪天晚上同我们一道去军官俱乐部转转给自己找点乐。不妨也试着醉上那么一回。我希望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个专职的神职人员就觉得应该高我们大伙一等。”

“啊没有长官。”牧师窘迫地向他保证。“事实上我前几天晚上天天都上军官俱乐部的。”

“要知道你只不过是个上尉。”卡思卡特上校没理会牧师的话继续说道“你尽可以当你的神职人员但你仍然只是个上尉。”

“是的长官。我明白。”

“那就好。你先前不笑也好。我好歹用不着送你红色梨形番茄了。惠特科姆下士告诉我说你今天早上在这里的时候拿走了一个番茄。”

“今天早上?可是长官!那是你送给我的。”

卡思卡特上校歪着脑袋显出怀疑的样子。“我又没说它不是我送你的我说了吗?我只是说你拿了一个。我不明白如果你真的没偷干吗要那么心虚?我给了你番茄吗?”

“是的长官。我誓您给了。”

“那我只好相信你的话了。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象不出其中的理由我为什么要给你一个番茄。”卡思卡特上校带着一种显示长官资格的神态将一个圆形的玻璃镇纸从他的办公桌的右边移到了左边然后又拿起了一技削尖的铅笔。“好了牧师要是你没事了我可还有许多重要的工作要处理呢。等惠特科姆下士出几十封慰问信后你就来告诉我那时我们就可以同《星期六晚邮报》的编辑们联系了。”他突然来了灵感满脸放光他说“嗨!我想我可以再次自愿要求派我们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那样可以加事情的展。”

“去袭击阿维尼翁?”牧师的心差点停止了跳动浑身先是感到一阵刺痛接着便汗毛直竖。

“没错”上校劲头十足地解释道“我们大队越早有人伤亡这事就进展得越迅。要是可能我希望能在圣诞节这一期里刊登出来。我估计这一期的行量要大些。”

让牧师感到惊恐不已的是上校当真拎起了电话筒主动要求派遣他的大队去袭击阿维尼翁并且就在当天晚上他又竭力想把牧师从军官俱乐部撵出去。就在牧师被撵出前的一刹那约塞连醉醺醺地站了起来先是将椅子掀翻然后便打出了复仇性的一击。

他的这一举动使得内特利大叫起他的名字来同时使得卡思卡特上校脸色白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可不料却不偏不斜正好重重地踩到了德里德尔将军后者厌恶地将他从自己那被踩得青肿的脚上推开并命令他向前走将牧师重新赶回军官俱乐部。这一切把卡思卡特上校弄得心烦意乱。先是约塞连!这个令人胆寒的名字像丧钟似的再度清清楚楚地响了起来接着自己又把德里德尔将军的脚给踩肿了;再就是卡思卡特上校在牧师身上找到的另一个毛病:无法预料德里德尔将军每次见到牧师都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卡思卡特上校永远也不会忘记德里德尔将军在军官俱乐部第一次见到牧师的那个晚上。那天将军抬起他那红润、热汗淋淋、满是醉意的脸透过烟卷散出的黄色烟幕目光沉重地盯着独自躲在墙边的牧师。

“我真是太吃惊了!”德里德尔将军一认出那人是个牧师就皱起他那蓬松吓人的灰眉毛声音沙哑地喊了起来。“那边的那个人不是牧师吗?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这可真是件大好事。”

卡思卡特上校一本正经地抿紧嘴唇起身站了起来。“您的看法我十分赞同长官”他语气尖刻地附和道话音里流露出明显的不满。“我真不明白如今这些牧师都是怎么回事。”

“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他们就是这么回事”德里德尔将军强调地咆哮道。

卡思卡特上校尴尬地哽住了但马上又乖巧地恢复了常态。

“是的长官。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刚才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

“这里正是牧师应该呆的地方。趁官兵们出来喝酒、赌博时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除此之外他究竟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让他们相信上帝呢?”

“我命令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恰恰也是这样想的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小心谨慎地说。接着他走过去亲热地用胳臂搂住牧师的肩同他一起走到一个角落压低嗓门用冷冰冰的口气命令他从现在起每晚到军官俱乐部来履行他的职责以便在军官们喝酒、赌博的时候同他们混在一起这样就可以了解他们赢得他们的信任。

牧师同意了真的每晚都去军官俱乐部履行他的职责与那些想避开他的人混在一起直到那天晚上在乒乓球桌旁爆了那场凶狠的斗殴。一级准尉怀将·哈尔福特在没人招惹他的情况下突然来了个急转身猛地一拳正好砸在穆达士上校的鼻子上将他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德里德尔将军见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后突然察觉牧师就站在近旁神情古怪、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一副痛苦而又惊讶的样子。德里德尔将军一见到牧师就立即僵住了。他怒火中烧狠狠地看了牧师片刻。他一下子便没了情绪于是转过身去迈着那两条短短的罗圈腿像水手一样左右摇摆着极不高兴地朝酒吧柜台走去。卡思卡特上校胆战心惊地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一面徒劳地左顾右盼想从科恩中校那里寻得一点帮助。

“这倒是件好事”德里德尔将军冲着酒吧柜台咆哮道粗壮的手牢牢地抓着那只喝空了的小酒杯。“这真是件好事一个侍奉上帝的人竟然开始出没在这样一个地方和一群肮脏的醉鬼和赌徒混在一起。”

卡思卡特上校松了一口气。“是的长官”他得意地大声说“这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干吗不管?”

“什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问惊愕地看着将军。

“你以为让你的牧师每晚都混在这里会给你脸上增光吗?我他妈每次来他都在这里。”

“您说得对长官绝对正确”卡思卡特上校附和道“这根本不会为我增光。我这就处理这事现在就处理。”

“难道不是你命令他来这里的?”

“不是我长官。是科恩中校。我也准备严厉处分他。”

“要不是因为他是个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嘟哝着说“我就叫人把他给毙了。”

“他不是牧师长官”卡思卡特上校帮忙似地提醒说。

“他不是?既然他不是牧师那他为什么在领子上挂十字架的符号?”

“他没在领子上挂十字架长官。他挂的是银叶。他是个中校。”

“你有一个中校军衔的随军牧师?”德里德尔将军吃惊地问。

“啊不是的长官。我的随军牧师只是个上尉。”

“既然他只是上尉那他干吗要在领子上挂银叶?”

“他没在领子上挂银叶长官。他挂的是十字架。”

“给我立即滚开你这个狗杂种。”德里德尔将军骂了起来。“否则我叫人把你拖出去毙了!”

“是长官。”

卡思卡特上校咽了口唾沫从德里德尔将军身边走开将牧师赶出了军官俱乐部。两个月后当牧师试图说服卡思卡特上校撤销把飞行任务增加到六十次的那道命令时结果几乎是一模一样这次努力也宣告彻底失败。要不是他对妻子的思念以及对上帝的智慧和公正所抱有的终生信赖他简直就要绝望了。他怀着强烈的感情爱着妻子思念着妻子其间既夹杂着强烈的肉欲也含有高尚的热情。在他眼里上帝是永生的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并且十分仁慈;他为世间万物所共有且被拟人化了;他说的是英语属盎格鲁一撤克逊族人种并且对美国人格外垂青。不过他现在对上帝的这些看法已开始有所动摇了。有许多事物都在考验他的信仰。没错是有一本《圣经》可《圣经》只不过是一本书而《荒凉山庄》、《金银岛》、《伊坦·弗洛美》和《最后的莫希干人》也都是书呀。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邓巴问人家创世之谜是由一群无知无识、连下雨是怎么回事都不明白的人解答出来的这看起来真的有可能吗?那万能的上帝以他那无穷的智慧真的害怕六千年以前的人会建成一座直通天国的巨塔吗?那天国究竟在哪里?在上面?

还是在下面?在一个有限的但不断扩展着的宇宙中是没有上、下之分的。在这个宇宙中就连那个巨大、炽热、耀眼、无比壮丽的太阳也处于逐渐衰亡之中它的衰亡最终也会毁灭地球。那些奇迹是根本没有的;人们的祈祷也没有任何回应。灾难无论是降临到正直者还是堕落者的头上都是一样的残酷无情。最近他接连遇见了一些神秘现象——几周前在为那个可怜的中士举行的葬礼上树上出现了那个**男人;而就在那天下午预言家似的弗卢姆又作出了这么一个含义隐晦、令人不安但同时又令人振奋的许诺:告诉他们冬天一到我就会回来——要不是为了这些他这样一个有良知和个性的牧师早就会听从理智放弃祖先们传下来的对上帝的信仰并且当真会辞去职务和放弃军衔去当一名步兵或野战炮兵甚至去伞兵部队当一名下士一切悉听命运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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