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年过去了。一个很平静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和妈静静相偎。大年初一我在“那边”度过。然后接连来了两个大寒流把许多人都逼在房里。可是寒流没有锁住我穿着厚厚的毛衣呵着冻僵了的手我在山边水畔尽兴嬉戏伴着我的是那个充满了活力的青年——何书桓。我们的友谊在激增着激增得让我自己紧张眩惑。
这天我去看方瑜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里作画一个大画架塞了半间屋子她穿着一件白围裙——这是她的工作服上面染满了各种各样的油彩。她的头零乱脸色苍白看来情绪不佳。看到了我她动也不动依然在把油彩往画布上涂抹只说了一句:“坐下来依萍参观参观我画画!”

画布上是一张标准的抽象派的画灰褐色和深蓝色成了主体东一块西一块的堆积着像夏日骤雨前的天空。我伸着脖子研究了半天也不明白这画是什么终于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这画的题目是:爱情!”她闷闷的说用一支大号画笔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蓝的色泽上摔上一笔鲜红油彩流了下来像血。我耸耸肩说:“题目不对应该说是‘方瑜的爱情!’”

她丢掉了画笔把围裙解下来抛在床上然后拉着我在床沿上坐下来拍拍我的膝盖说:

“怎么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

“没有什么”我说“我正在俘虏他你别以为我在恋爱我只是想抓住他目的是打击雪姨和如萍。我是不会轻易恋爱的!”“是吗?”方瑜看看我:“依萍别玩火太危险!何书桓凭什么该做你报复别人的牺牲者?”

“我顾不了那么多算他倒楣吧!”

方瑜盯了我一眼。“我不喜欢你这种口气!”她说。

“怎么你又道学气起来了?”

“我不主张玩弄感情你可以用别的办法报复你这样做对何书桓太残忍!”“你知道”我逼近方瑜说:“目前我活着的唯一原因是报仇!别的我全管不了!”“好吧!”她说:“我看着你怎么进行!”

我们闷闷的坐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起身告辞。方瑜送我到门口我说:

“你那位横眉竖眼的男孩子怎样?”

“他生活在我的心底而我的心呢?正压在冰山底下为他冷藏着等他来融解冰山。”

“够诗意!”我说:“你学画学错了该学文学!”

她笑笑说:“我送你一段!”我们从中和乡的大路向大桥走本来我可以在桥的这边搭五路车。但我向来喜欢在桥上散步就和方瑜走上了桥沿着桥边的栏杆我们缓缓的走着。方瑜很沉默好半天才轻声说:“依萍有一天我会从这桥上跳下去!”

“什么话?”我说:“你怎么了?”

“依萍我真要狂了!你不知道你不了解!”

我望着她她靠在一根柱子上站了一会儿突然间又笑了起来:“得了别谈了!再见吧!”

她转身就往回头走我怜悯的看着她的背影想追上去安慰她。可是猛然间我的视线被从中和乡开往台北市的一辆小包车吸引住了我的心跳了起来血液加快了运行瞪大眼睛我紧紧的盯住这辆车子。

桥上的车辆很挤这正是下班的时间这辆黑色的小轿车貌不惊人的夹在一大堆车辆中向前缓慢的移动。司机座上是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在这男人旁边却赫然是浓装艳抹的雪姨!那男人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扶在雪姨的腰上雪姨把头倾向他正在叙说什么看样子十分亲密。车子从我身边滑过去雪姨没有现我。我追上去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车子已开过了桥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车站前。雪姨下了车我慌忙匿身在桥墩后面一面继续窥探着他们。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瘦削的脸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细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在这一瞥之间我觉得这人非常的面熟却又想不出在哪儿见过他和雪姨讲了几句话我距离太远当然一句话都听不见。然后雪姨叫了一辆三轮车那男人却跨上了小包车开回中和乡了当车子再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记下了这辆车子的号码。

雪姨的三轮车已经走远了我在路边站了一下决定到“那边”去看看情况于是我也叫了一辆三轮车直奔信义路。到了“那边”客厅里爸正靠在沙中抽烟斗尔杰坐在小茶几边写生字爸不时眯着眼睛去看尔杰写字一面寥落的打着呵欠。看到我进来他眼睛亮了一下很高兴的说:

“来来依萍坐在我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爸身边爸在烟灰缸里敲着烟灰同时用枯瘦的手指在烟罐里掏出烟丝。我望着他额上的皱纹和胡子突然心中掠过一丝怜悯的情绪。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咤风云的往事都已烟消云散在这时候我方能体会出一个英雄的暮年是比一个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着我嘴边浮起一个近乎慈祥的微笑问:

“妈妈好不好?”“好。”我泛泛的说刚刚从心底涌起的那股温柔的情绪又在一瞬之间消失了。这句话提醒了我根深在心里的那股仇恨这个老人曾利用他的权柄轻易的攫获一个女孩子玩够了又将她和她的女儿一起赶开!妈妈的憔悴妈妈的眼泪妈妈的那种无尽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望着面前这张验我真恨他剥夺了妈妈的青春和欢笑!而他还在这儿虚情假意的问妈妈好。“看了病没有?”爸爸再问。

“医生说是神经衰弱。”我很简短的回答一面向里面伸伸头想研究雪姨回来没有。

蓓蓓跑出来了大概刚在院子里打过滚:满身**的污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铃逗着它玩爸爸忽然兴致勃勃的说:“来依萍我们给蓓蓓洗个澡!”

我诧异的看看爸爸给小狗洗澡?这怎么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兴致很高他站起身来高声叫阿兰给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带着满腔的不解跟着爸向后面走。尔杰无法安心做功课了他昂着头说:

“我也去!”“你不要去!你做功课!”爸爸说。

尔杰把下巴一抬任性的说:

“不嘛!我也要给小狗洗澡!”

我看看尔杰他那抬下巴的动作在我脑中唤起了一线灵感。天哪!这细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脑中立即浮起刚刚在桥边所见的那张脸来。一瞬间我呆住了望着尔杰奔向后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着另一张脸的记忆瘦削的脸短下巴是吗?真是这样吗?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测的!雪姨会做出这种事来吗?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样我完全被震慑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尔杰是雪姨和另一个男人的儿子!“依萍快来!”爸爸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跑到后面院子里在水泥地上爸和尔杰正按着蓓蓓给它洗澡。爸爸还叼着烟斗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抬头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的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来。尔杰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恶作剧的扯着它的毛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的咯咯的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怀疑他没有6家的高鼻子也没有6家所特有的浓眉大眼他浑身没有一点点6家的特性!那么他真的不是6家的人?爸爸显得少有的高兴他热心的刷洗着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热心得像个孩子我对他的怜悯又涌了上来我看出他是太空虚了。黑豹6振华一度使人闻名丧胆的人物现在在这儿伛偻着背脊给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风正在爸身上退缩消蚀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给小狗洗完澡我们回到客厅里经过如萍的房间时我伸头进去喊了一声。如萍正篷着头蜷缩在床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听到我喊她她对我勉强的笑了笑从床上爬了起来她身上那件小棉袄揉得绉绉的长裤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来。我注意到她十分苍白关于我和何书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几分大概她并不知道得太多。事实上我和何书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阶段所谓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谊的最**而尚未走进恋爱的***。我明白只要我有一点小小的鼓励何书桓会立刻冲破这道关口但我对自己所导演的这幕戏已经有假戏真做的危险尽管我用“报复”的大前提武装自己但我心底却惶惑得厉害也为了这个我竟又下意识的想逃避他这种复杂的情绪是我所不敢分析也无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着我到客厅中蓓蓓缩在沙上抖我说:

“我们刚刚给蓓蓓洗了个澡。”

如萍意态阑珊的笑笑显得心不在焉。我注视着她这才惊异爱情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个月她看来既消瘦又苍白而且心神不属。我知道何书桓仍然常到这儿来也守信在给如萍补习英文看样子如萍在何书桓身上是一无所获反而坠入了爱情的网里而无以自拔了。大约在晚饭前雪姨回来了。我仔细的审视她她显得平静自如丝毫没有慌乱紧张的样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饰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的点点头对爸爸说:

“今天手气不好输了一点!”

爸看来对雪姨的输赢毫不关心我深深的望望雪姨那么她是以打牌为藉口出去的我知道雪姨经常要出去“打牌”“手气”也从没有好过。是真打牌?还是假打牌?

我留在“那里”吃晚饭饭后爸一直问我有没有意思考大学并问我要不要聘家庭教师?我回答不要家庭教师大学还是要再考一次。正谈着何书桓来了。我才想起今晚是他给如萍补习的日子怪不得如萍这样心魂不定。

看到了我何书桓对我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高兴的说:“你猜我今天下午在哪里?”“我怎么知道!”“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和你母亲一起吃的晚饭!”何书桓毫不掩饰的说我想他是有意说给大家听的看样子他对于“朋友”的这一阶段不满了而急于想再进一步。因而他故意在大家面前暴露出“追求”的真相。

如萍的脸色变白了雪姨也一脸的不自在看到她们的表情使我觉得开心。何书桓在沙中坐了下来雪姨以她那对锐利的眼睛不住的打量着何书桓又悄悄的打量着我显然在怀疑我们友谊进展的程度。然后她对何书桓绽开一个近乎谄媚的笑柔声说:“要喝咖啡还是红茶?”接着又自己代他回答说:“我看还是煮点咖啡吧!来书桓坐到这边来一点靠近火看你冷得那副样子!”她所指示的位子是如萍身边的沙。我明白她在竭力施展她的笼络手段带着个不经意的笑我冷眼看何书桓如何应付。何书桓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说:

“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冷。”说着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雪姨脸上的不自在加深了她眯起眼睛来看了我一眼就走到里面去了。这儿何书桓立即和爸爸攀谈了起来爸爸在问他有没有一本军事上的书何书桓说没有。由此何书桓问起当时中**阀混战的详情及前因后果这提起了爸爸的兴趣近来我难得看到他如此高兴他大加分析和叙述。我对这些历史的陈迹毫无兴趣听着他们什么直军奉军的使我不耐但何书桓却热心和爸爸争论他反对爸爸偏激的论调坚持军阀混战拖垮了中国。爸有些激怒说何书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妄想论天下大事。可是当雪姨端出咖啡来而打断了他们的争论的时候我看到爸爸眼睛里闪着光用很有兴味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雪姨端出咖啡来叨何书桓的光我也分到一杯。雪姨才坐定尔杰就钻进她怀里扭股糖似的在雪姨身上乱揉问雪姨要钱买东西。我又不由自主的去观察尔杰越看越狐疑也越肯定我所猜测的我记得我看到那个男人时曾有熟悉的感觉现在我找到为什么会觉得熟悉的原因了!“遗传”真是生物界一件奇妙的事!尔杰简直是那瘦削的男人的再版本来嘛6家的孩子个个漂亮尔杰却与生俱来的有种猥琐相。哦如果真的这样爸爸是多么倒楣!他一向宠爱着这个老年得来的儿子!我冷冷的望着雪姨想在她脸上找出破绽可是她一定是个做假的老手她看来那样自然那样安详自如。但我不会信任她了我无法抹杀掉我亲眼看到的事实这是件邪恶的事我由心底对这事感到难受和恶心。却又有种朦胧的兴奋只因为把雪姨和“邪恶”联想在一起竟变成了一个整体仿佛二者是无法分割的。那么如果我能掌握住她“邪恶”的证据对我不是更有利吗?

雪姨正在热心的和何书桓谈话殷勤得反常。一面又在推如萍示意如萍谈话如萍则乞怜的看看雪姨又畏怯的望望何书桓一股可怜巴巴的样子。于是雪姨采取了断然的举动对何书桓说:“我看你今天到如萍房里去给她上课吧客厅里人太多了!如萍你带书桓去我去叫阿兰给你们准备一点消夜!”

如萍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我房里还……还……没收拾哩!”

我想起如萍房里的凌乱相和那搭在床头上的奶罩三角裤就不禁暗中失笑。雪姨却毫不考虑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书桓又不是外人!”

好亲热的口气!我看看书桓对他那种无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觉有趣。终于何书桓对如萍说:

“你上次那朗菲罗的诗背出来没有?”

如萍的脸更红了笨拙的用手擦着裤管吞吞吐吐的说:

“还……还……还没有。”

“那么”何书桓轻松的耸耸肩像解决了一个难题。“等你先背出这诗我们再接着上课吧今天就暂停一次好了慢慢来不用急。”如萍眨眨眼睛依然红着脸像个孩子般把一块小手帕在手上绕来绕去。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如萍痛得几乎叫了起来皱紧眉头噘着嘴愣愣的坐着。雪姨还想挽回急急的说:“我看还是照常上课吧那诗等下次再背好了!”

“这样不大好”何书桓说:“会把进度弄乱了!”

“我说”爸爸突然插进来说:“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没什么分别不学也罢!”说着他用烟斗指指我说:“要念还不如依萍念可以念出点名堂来!”他看看何书桓说:“你给我把依萍的功课补补吧她想考大学呢!”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贯的命令味道可是何书桓却很得意的看了看我神采飞扬的说:

“我十分高兴给依萍补课我会尽力而为!”

我瞪了何书桓一眼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来了!但我心里却有种恍恍惚惚的喜悦之感。

“告诉我”爸爸对何书桓说:“你们大学里教你们些什么?我那个宝贝儿子尔豪念了三年电机系回家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对我叽里咕噜的说上一大串洋文然后又是直流交流串连并连的什么玩意儿说得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好像他已经学了好高深的学问。可是家里的电灯坏了让他修修他都修不好!”何书桓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可是雪姨却很不高兴的转开了头。何书桓说:

“有时学的理论上的东西在实用上并没有用。”

“那么学它做什么?”爸爸问。

“学了它可以应用在更高深的明和创造上。”

爸爸轻蔑的把烟斗在烟灰缸上敲着抬抬眉毛说:

“我可看不出我那个宝贝儿子能有这种明创造的本领!不过他倒有花钱的本领!”

雪姨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自言自语的说:

“咖啡都冷了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

“你学什么的?”爸爸问何书桓。

“外文。”“嘿”爸爸哼了一声不大同意:“时髦玩艺儿!”

何书桓看着爸爸微笑着说:

“英文现在已经成为世界性的语言生在今日今时我们不能不学会它。可是也不能有崇外心理最好是把外文学得很好然后吸收外国人的学问帮助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否认我们比人家落后这是很痛心的!”

爸审视着他眯着眼睛说:

“书桓你该学政治!”

“我没有野心。”何书桓笑着说。

“可是”爸爸用烟斗敲敲何书桓的手臂说:“野心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它帮助你成功!”

“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很可能带给你灭亡!”何书桓说。爸爸深思的望着何书桓然后点点头深沉的说:“野心虽没有进取心不可无书桓你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爸爸直接赞扬一个人。何书桓看起来很得意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对我眉飞色舞的笑笑。这种笑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动心我现我是真的在爱上他了。又坐了一会儿爸爸和何书桓越谈越投机雪姨却越来越不耐如萍则越待越无精打采了。我看看表已将近十点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回家爸爸也站起身来说:

“书桓帮我把依萍送回家去这孩子就喜欢走黑路!”

我看了爸一眼爸最近对我似乎过分关怀了!可惜我并不领他的情。何书桓高兴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别如萍结巴的说了声再见就向她自己的房里溜去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我注意到她眼睛里闪着泪光。雪姨十分勉强的把我们送到门口仍然企图作一番努力:

“书桓别忘了后天晚上来给如萍上课哦!”

“好的伯母。”何书桓恭敬的说。

我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爸爸突然叫住了我:

“依萍等一下!”我站住疑问的望着爸爸。爸爸转头对雪姨说:“雪琴拿一千块钱来给依萍!”雪姨呆住了半天才说:

“可是……”“去拿来吧别多说了!”爸爸不耐的说。

我很奇怪我并没有问爸爸要钱这也不是他该付我们生活费的时间好好的为什么要给我一千块钱?但是有钱总是好的。雪姨取来了钱爸爸把它交给我说:

“拿去用着吧用完了说一声。”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钱和何书桓走了出去雪姨那对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着我为了挫折她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间抛给了她一个胜利的笑看到她脸色转青我又联想到川端桥头汽车中那一幕我皱皱眉接着又笑了。

“你笑什么?”我身边的何书桓问。

“没什么。”我说竖起了大衣的领子。

“冷吗?”他问靠近了我。

“不。”我轻轻说也向他贴近了一些。

“还好没下雨。”他说。

我看看天虽然没下雨天上是漆黑的一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风很冷我的面颊已经冰冷了。

“你从不记得带围巾。”何书桓说又用老方法把他的围巾缠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他的手从我肩上滑到我的腰际就停在那儿不动了。我本能的痉挛了一下接着有股朦胧的喜悦由心中升起温暖的包围了我。于是我任由他揽住我的腰。我们默默的向前走着。

“依萍”半天后他低柔的叫我。

“什么?”“对你爸爸好一点。”他轻声说。

“怎么?”我震动了一下。

“他十分寂寞而且他十分爱你!”

“哼!”我冷笑了一声:“他并不爱我我是个被逐出门的女儿!”“别这么说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依萍他是个老人你要对他原谅些看到他竭力讨你欢心而你总是冷冰冰的使人难过。”“你什么都不懂!别瞎操心!”我有些生气。

“好就不谈这些你们这个家庭太复杂我也真的不能了解。”何书桓说。迎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以高度冲了过来我们让在路边车灯很亮车上是个穿着大红外套的少女车垫提得很高像一阵旋风般从我们身边“刷”的一声掠过去。我目送那车子消失在黑暗里耸耸肩说:

“是梦萍她快变成个十足的太妹了!”

何书桓没有说话我们又继续向前面走。走了一段我试探的说:“你觉得如萍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很善良很规矩。”他说望着我显然在猜测我问这句话的意思。“你没看出雪姨的意思吗?”我单刀直入的问。

“什么意思?”他装傻。

“你别装糊涂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如萍爱上了你雪姨也很中意你呢!”“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我。

“我为你想”我故意冷静而严肃的说:“这头婚事非常理想论家世我们6家也配得过你们何家。论人品如萍婉转温柔脾气又好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型娶了她是幸福无穷。论才华如萍才气虽不高可是总算中上等何况女子只要能持家能循规蹈矩能相夫教子就很够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家门口我停在门边继续说下去。“如萍有许多美德虽然出身在富有的家庭却没有一点奢华气息又不像梦萍那样浪漫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典型是最好的……”他把手支在门上静静的望着我冷冷的说:

“说完了没有?”“还有如萍……”我底下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他就突然吻住了我。他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嘴唇紧贴着我的。由于事先我丝毫没有防备到他这一手不禁大吃了一惊。接着就像有一股热流直冲进了我的头脑里和身体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猛跳了起来脑子中顿时混乱了他的手紧紧的抱着我他的身子贴着我这种令人心慌意乱的压迫使我窒息。我听得到他的心跳那么沉重那么猛烈那么狂野。模模糊糊的我觉得我在回吻他我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我已不能分析不能思想在这一刻天地万物全已变成混沌一片。

“依萍!”他低低的叫我。

我被从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里拉回来。最初看到的是他那对雾似的眼睛。

“依萍。”他再喊凝视着我。

我不能说话心里仍然是恍恍惚惚的。他摸摸我的下巴尝试着对我微笑。我也想对他笑但我笑不出来我的心激荡着、飘浮着悠悠然的晃荡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注视我蹙着眉然后深吸了口气说:

“依萍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的话在我心中又引起一阵巨大震动他的脸距离我那么近使我无法呼吸于是我急急忙忙的打了门一面对他抛下一声慌张的:“再见!”

我推他要他走但他仍然站着注视我。门开了我闪了进去立即把门碰上。妈妈不解的望着我说:

“怎么回事?依萍?”“没什么。”我心慌意乱的说跑上了榻榻米走进房里一直冲到梳妆台前面镜子里反映出我绯红的脸和燃烧着的眼睛我把手压在心脏上慢慢的坐进椅子里。我的手碰到了他的围巾上的穗子我缓慢的把围巾解了下来这是条米色的羊毛围巾上面角上有红丝线刺绣的“书桓”两个字。望着这两个字我又陷进了飘忽的境界里。

这晚我的日记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

“我战胜了如萍和雪姨我获得了何书桓的心但我自己很迷乱。”

我猜我是真的爱上何书桓了在我的复仇计划里这是滑出轨道的一节车箱我原不准备对他动真情的可是当情感一生就再也无法阻遏了。这天深夜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妈妈也在床上翻身于是我溜下了床跑到妈妈房里钻进了妈妈的被窝。

妈妈用手抚摸我的面颊轻轻的问我:

“你和何书桓恋爱了吗?”

“恐怕是的。”我说。妈妈抱住我低声说:

“老天保佑你依萍你会得到幸福的。”

“妈妈你曾经恋爱过吗?”我问。

妈妈默然好半天都没说话于是我又问:

“妈妈你到底怎么嫁给爸爸的?”

妈妈又沉默了好半天然后慢慢的说:

“那一年我刚满廿岁在哈尔滨。”她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人生一切都是偶然和缘份。那天我到我姨妈家里去玩下午四点钟左右从姨妈家里回家如果我早走一步或晚走一步都没事了我却选定了那时候回家真是太凑巧了。我刚走到大街上就看到行人在向街边上回避同时灰尘蔽天一队马队从街上横冲直撞的跑来。慌忙中我闪身躲在一个天主教堂的穹门底下一面好奇的望着那马队。马队领头的人就是你爸爸他已经从我面前跑过去了却又引回马来停在教堂前面高高在上的注视着我他的随从也都停了下来。那时我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出他却什么话都没说只俯身对他的副官讲了几句话就鞭马而去他的随从们也跟着走了。我满怀不安的回到家里什么事都没生我也以为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队军装的人抬了口箱子往我家客厅里一放说6振华已经聘定我为他的姨太太!”

“就这样你就嫁给了爸爸?”我问。

“是的就这样。”妈妈轻声说。虽然在黑暗里我仍然可以看到她凄凉的微笑。“抬箱子来的第二天花轿就上了门我在爹娘的号哭声中上了轿一直哭到新房里……”她忽然停住了我追着问:“后来怎样?”“后来?”妈妈又微笑了一下。“后来就成了6振华的姨太太生活豪华奢侈吃的、穿的、戴的全是最好的独自住一栋洋房。五、六个丫头伺候着……”

“那时爸爸很爱你?”我问。

“是的很爱。是一段黄金时期……”妈妈幽幽的叹了口长气:“那时你爸爸很漂亮多情的时候也很温柔骑着马穿上军装是那么威武那么神气大家都说我是有福了。但在我怀心萍的时候你爸爸又弄了一个戏子就是雪琴。心萍出世第二年雪琴也生了尔豪这以后你父亲起码又弄了十个女人但他都没有长性单单对我和雪琴却另眼看待。心萍长得很美有一阵时间你爸爸不抛开我大概就是为了喜欢心萍心萍死了你爸爸哭得十分伤心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叨心萍之福我居然能跟着你爸爸到台湾……有的时候我觉得你爸爸也不是很无情的……”

我疲倦了打了个哈欠我睡意朦胧的说:

“我反对你妈爸爸是个无情的人!他能赶出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无情。”“这不能全怪你爸爸世界上没有真正无情的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你现在不懂将来会明白的。拿你爸爸待心萍来说就不能说他无情心萍病重的时候你爸爸不管多忙都会到她床前陪她说一段话……”妈又在叹气:“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让人流泪。心萍的娇柔怯弱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强是那么不同但他们父女感情却那么好。当医生宣布心萍无救时你爸爸差点把医生捏死他用枪威胁医生……”我又打了个哈欠。“他能这样对心萍才是奇迹呢!”我说。

“我和你爸爸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至今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父亲可是我断定他不是个无情的人非但不是个无情的人还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他不同于凡人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

“当他打我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里我觉得他像个没有人性的野兽。”我说翻了一个身浓厚的睡意爬上了我的眼帘。“依萍我为你担心。”妈妈在说但她的声音好像距离我很遥远我实在太困了。“一顿鞭打并不很严重为什么你要让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这样下去你永远不会获得平安和快乐……”我模模糊糊的应了一句应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妈妈的声音飘了过来:

“依萍我受的苦比你多我心灵上的担子比你重你要学习容忍和原谅我愿意看到你欢笑不愿看到你流泪你明白我的话吗?”“唔”我哼了一声阖上了眼睛。隔了好久我又模模糊糊的听到妈妈在说话我只听到片片段段的好像是:

“依萍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恋爱过?是的我爱过一个人……真真正正的爱……漂亮……英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爱他……这么许多年我一直无法把他从心中驱除……”

妈妈好像说了很多很多但她的话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见了我的眼睛已经再也睁不开终于我放弃去捕捉妈妈的音浪而让自己沉进了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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