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这可厌的日子吃过了晚饭我闷闷的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上挂着一串水珠晶莹而透明像一条珍珠项炼。在那围墙旁边的芭蕉树上水滴正从那阔大的叶片上滚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的滚落在泥地上。围墙外面一盏街灯在细雨里高高的站着漠然的放射着它那昏黄的光线那么的孤高和骄傲好像全世界上的事与它无关似的。本来嘛世界上的事与它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叹了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我该去办自己的事了。
“依萍你还没有去吗?”

妈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她刚刚洗过碗手上的水还没有擦干那条蓝色滚白边的围裙也还系在她的腰上。

“我就要去了。”我无可奈何的说在屋角里找寻我的雨伞。“到了‘那边’不要和他们起冲突才好告诉你爸爸房租不能再拖了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我知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把钱要来就是了!”我说仍然在找寻我的伞。“你的伞在壁橱里。”妈说从壁橱里拿出了我的伞交给了我又望了望天低声的说:“早一点回来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雨要下大了。”

我拿着伞走下榻榻米坐在玄关的地板上穿上我那双晴雨两用的皮鞋。事实上我没有第二双皮鞋这双皮鞋还是去年我高中毕业时妈买给我的到现在已整整穿了一年半了巷口那个修皮鞋的老头不知道帮这双鞋打过多少次掌缝过多少次线每次我提着它去找那老头时他总会看了看然后摇摇头说:“还是这双吗?快没有得修了。”现在这双鞋的鞋面和鞋底又绽开了线下雨天一走起路来泥水全跑了进去每跨一步就“咕叽”一声但我是再也不好意思提了它去找那老头了。好在“那边”的房子是磨石子地的不需要脱鞋子我也可以不必顾虑那双泥脚是否能见人了。妈把我送到大门口扶着门站在雨地里看着我走远。我走了几步妈在后面叫:

“依萍!”我回过头去妈低低的说:

“不要和他们脾气哦!”

我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路回过头去妈还站在那儿瘦瘦小小的身子显得那么怯弱和孤独街灯把她那苍白的脸染成了淡黄色。我对她挥了挥手她转过身子隐进门里去了。我看着大门关好才重新转过头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握紧伞柄向前面走去。

从家里到“那边”路并不远但也不太近走起来差不多要半小时因为这段路没有公共汽车可通所以我每次都是徒步走去。幸好每个月都只要去一次。当然这是指顺利的时候如果不顺利去的那天没拿到钱那也可能要再去两三次。天气很冷风吹到脸上都和刀子一样锋利这条和平东路虽然是柏油路面但走了没有多远泥水就都钻进了鞋里每踩一步一股泥水就从鞋缝里跑出来同时另一股泥水又钻了进去。冷气从脚心里一直传到心脏彷佛整个的人都浸在冷水里一般。一辆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刚巧路面有一个大坑溅起了许多的泥点在我跳开以前所有的泥点都已落在我那条特意换上的我最好的那条绿裙子上了。我用手拂了拂头雨下大了伞上有一个小洞无论我怎样转动伞柄雨水不是从洞中漏进我的脖子里就是滴在我的面颊上。风卷起了我的裙角雨水逐渐浸湿了它于是它开始安静的贴在我的腿上沿着我的小腿把水送进我的鞋子里。我咬了咬嘴唇开始计算我该问那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索取钱的数目——八百块钱生活费一千块钱房租一共一千八百干脆再问他多要几百作为我们母女冬衣的费用看样子我这双鞋子也无法再拖过这个雨季了。

转了一个弯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信义路口再转一个弯我停在那两扇红漆大门前面了。那门是新近油漆的还带着一股油漆味道门的两边各有一盏小灯使门上挂着的“6寓”的金色牌子更加醒目。我伸手揿了揿电铃对那“6寓”两个字狠狠的看了一眼6寓!这是姓6的人的家!这是6振华的家!那么我该是属于这门内的人呢?还是属于这门外的人呢?门开了开门的是下女阿兰有两个露在嘴唇外面的金门牙和一对凸出的金鱼眼睛。她撑着把花阳伞缩着头显然对我这雨夜的“访客”不太欢迎望了望我打湿的衣服她一面关门一面没话找话的说了句:

“雨下大啦!小姐没坐车来?”

废话!哪一次我是坐车来的呢?我皱皱眉问:

“老爷在不在家?”“在!”阿兰点了点头向里面走去。

我沿着院子中间的水泥路走这院子相当大水泥路的两边都种着花有茶花和台湾特产的扶桑花现在正是茶花盛开的时候一朵朵白色的花朵在夜色中依然显得清晰。一缕淡淡的花香传了过来。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是桂花!台湾桂花开的季节特别长妈就最喜欢桂花但在我们家里却只有几棵美人蕉。走到玻璃门外面我在鞋垫上擦了擦鞋子收了雨伞把伞放在玻璃门外的屋檐下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气使我全身酥松客厅中正燃着一盆可爱的火整个房里温暖如春。收音机开得很响正在播送着美国热门音乐那粗犷的乐声里带着几分狂野的热情在那儿喧嚣着呼叫着。梦萍——我那异母的妹妹雪姨和爸的小女儿——正斜靠在收音机旁的沙里她穿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使她丰满的身材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一件银灰色的短大衣随随便便的披在她的肩膀上满头乱七八糟的短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太妹装束但是很美她像她的母亲也和她母亲一样的充满了诱惑。那对大眼睛和长睫毛全是雪姨的再版但那挺直的鼻子却像透了爸。她正舒适的靠在沙中两只脚也曲起来放在沙上却用脚趾在打着拍子两只红缎子的绣花拖鞋一只在沙的扶手上另一只却在收音机上面。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膝上放着本美国的电影杂志摇头晃脑的听着音乐。看到了我她不经心的对我点了个头一面扬着声音对里面喊:

“妈依萍来了!”我在一只长沙上坐了下来小心的把我湿了的裙子拉开让它不至于弄湿了椅垫一面把我**的脚藏了一些到椅子背后去。一种微妙的虚荣心理和自尊心使我不愿让梦萍她们看出我那种狼狈的情形。但她似乎并不关心我只专心的倾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我整理了一下头这才现我那仅有十岁的小弟弟尔杰正像个幽灵般呆在墙角里倚着一辆崭新的兰陵牌脚踏车一只脚踩在脚踏上一只手扶着车把冷冷的望着我。他那对小而鬼祟的眼睛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一遍我那双凄惨的脚当然也不会逃过他的视线。然后他抬起眼睛盯着我的脸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让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他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不屑于理他。他是雪姨的小儿子爸五十八岁那年才生了他所以他和梦萍间足足相差了七岁。也由于他是爸爸老年时得的儿子因此特别的得宠。但他却实在不是惹人喜爱的孩子我记得爸曾经夸过口:“我6振华的孩子一定个个漂亮!”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记忆中的兄弟姐妹不论哪一个“母亲”生的倒都真的个个漂亮。拿妈来说吧。她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心萍生来就出奇的美十五、六岁就风靡了整个南京城。小时她很得爸爸的宠爱爸经常称她作“我的小美人儿”带她出席大宴会带她骑马。每次爸的马车里她戴着大草帽爸拿着马鞭从南京的大马路上呼叱而过总引得路人全体驻足注视。可是她却并不长寿十七岁那年死于肺病。死后听说还有个青年军官每天到她坟上去献一束花直到我们离开南京那军官还没有停止献花。这是一个很罗曼蒂克的故事我记得我小时很被这个故事所感动。一直幻想我死的时候也有这么个青年军官来为我献花。心萍死的那一年我才只有十岁。后来虽然有许多人抚着我的头对妈说:

“你瞧依萍越长越像她姐姐了又是一个美人胎子。”

但我却深深明白我是没有办法和心萍媲美的。心萍的美丽还不止于她的外表她举止安详待人温柔婉转决不像我这样毛焦火辣。在我的记忆中心萍该算姐妹里最美的一个——这是指我所知道的兄弟姐妹中因为爸爸到底有过多少女人是谁也无法测知的。因此他到底有多少儿女恐怕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除了心萍像留在大6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也都是著名的美兄弟里该以五哥尔康最漂亮现在在美国听说已经娶了个黄头的妻子而且有了三个孩子了。至于雪姨所生的四个孩子老大尔豪虽然赶不上尔康却也相差无几。第二个如萍比我大四岁今年已经廿四岁虽谈不上美丽但也过得去。十七岁的梦萍又是被公认的小美人只是美得有一点野气。至于我这小弟弟尔杰呢?我真不知道怎么描写他好?他并不是很丑只是天生给人一种不愉快感。眼睛细小眼皮浮肿眼光阴沉。人中和下巴都很短显得脸也特别短。嘴唇原长得很好他却经常喜欢用舌头抵住上嘴唇彷佛他缺了两个门牙而必须用舌头去掩饰似的。加上他的皮肤反常的白看起来很像一个肺病第三期的小老头可是他的精力却非常旺盛。在这个家里仗着父母的宠爱他一直是个小霸王。

收音机里一个歌曲播送完了接着是个播音员的声音。他报告了一个英文歌名然后又报出一连串点唱的人名什么“xx街xx号xx先生点给xx小姐”之类。梦萍把头靠在椅背上小心的倾听着。尔杰在他的角落里对他的姐姐很生兴趣的望了一眼接着又悄悄的翻了翻白眼开始把脚踏车上的铃按得叮铃叮铃的响一面拚命踏着脚踏让车轮不住的出“嚓嚓”的声音。梦萍一唬的把杂志摔到地下大声的对尔杰嚷着说:

“你这个捣蛋鬼把车子推到后面去再弄出声音来小心我揍你!”尔杰对他姐姐伸了伸舌头满不在乎的按着车铃说:

“你敢!男朋友没有点歌给你听你就找我脾气!呸!不要脸!你敢碰我我告诉爸爸去!”

“你再按铃看我敢不敢打你!”梦萍叫着说示威的看着她弟弟一面从地下捡起那本杂志把它卷成一卷捏在手上作势要丢过去打尔杰。尔杰再度翻白眼把头抬得高高的怡然自得的用舌头去舔他的鼻子可惜舌头太短始终在嘴唇上面打着圈儿。一面却死命的按着车铃铃声响亮而清脆带着几分挑衅的味道。梦萍跳了起来高举着那卷杂志嚷着说:“你再按!你再按!”“按了又怎么样?”一串铃声叮铃当啷的滚了出来尔杰高抬的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啪”的一声那卷画报对着尔杰的头飞了过去不偏不斜的落在尔杰的鼻尖上。铃声戛然而止尔杰对准他姐姐冲了过去一把扯住了梦萍的毛衣拚命用头在梦萍的肚子上撞着同时拉开了嗓门用惊人的大声哭叫了起来:“爸爸!妈!看梦萍打我!哇!哇!哇!”

那哭声是如此宏亮以至于收音机里的鼓声、喇叭声、歌唱声都被压了下去。如果雪姨不及时从里面屋里跑出来我真不知道房子会不会被他的声音震倒。雪姨向他们姐弟跑了过去一把拉住尔杰对着梦萍的脸打了一巴掌骂着说:

“你是姐姐不让着他还和他打架羞不羞?你足足比他大着七岁啦!再欺侮他当心你爸来收拾你!”

“小七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们都向着他今天给他买这个明天给他买那个我要的尼龙衬裙到今天还没有买他倒先有了车子了!一条衬裙不过三、四百块他的一辆车子就花了四千多!……”梦萍双手叉着腰恨恨的嚷。

“住嘴!你穷叫些什么?就欠让你爸揍一顿!”

雪姨大声叱责着梦萍愤愤的对沙旁边的小茶几踢了一脚然后一屁股坐在沙上泄愤的把收音机的声音播大了一倍立刻满房间都充满了那狂野的歌声了。雪姨揽过尔杰来用手摸摸他的脑袋安慰的说:

“打了哪里?不痛吧?”

尔杰一面嚷着痛一面不住的抽噎着但眼睛里却一滴眼泪都没有。雪姨转过身来似乎刚刚才现我做出一股惊讶的样子来说:“什么时候来的?你妈好吧?”

“好。”我暗中咬了咬牙心里充满了不自在。雪姨拉着尔杰在沙里坐下来不住的揉着尔杰的头虽然尔杰挨打的地方并不在头上但他似乎也无意于更正这点任由他母亲揉着一面不停的呜咽用那对无泪的眼睛悄悄的在室内窥视着。“爸在家吧?”我忍不住的问真想快点办完事可以回到我们那个简陋的小房子里去那儿没有豪华的设备没有炉火没有沙但我在那儿可以自由自在的呼吸。妈一定已经在等着我了自从去年夏天我为了取不到钱和雪姨生冲突之后每次我到这儿来妈都要捏着一把汗。可怜的妈妈就算为了她我也得尽量忍耐。

“振华!依萍来啦!”雪姨并不答复我却对着后面的房子叫了一声。她的年龄应该和妈差不多也该有四十六、七了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显老如果她和妈站在一起别人一定会认为妈比她大上十岁二十岁其实她的大儿子尔豪比我还要大五岁呢!她的皮肤白皙而细致虽然年龄大了依然一点都不起皱纹也一点都不干燥。她很会妆扮自己永远搽得脸上红红白白的但并不显得过火再加上她原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流盼生春别有一种风韵这种风韵是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找不出来的。她身材纤长苗条却丰满匀称既不像一般中年妇人那样胖也没有像妈那样枯瘦干瘪。当然她一直过着好日子不像妈那样日日流泪。

爸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皱着眉头用严肃的眼光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喜欢他但依然不能不站起身来对他恭敬的叫了声爸爸。他不耐的对我挥了挥手似乎看出我这恭敬的态度并不由衷而叫我免掉这套虚文。我心中颇不高兴无奈而愤恨的坐了回去爸眉头皱得更紧了回过头去对梦萍大声嚷:

“把收音机关掉!”梦萍扭了扭腰噘起了嘴不情愿的关掉了收音机室内马上安静了许多。爸在雪姨身边坐了下来望着尔杰说:

“又怎么回事了?”“和梦萍打架了嘛!”雪姨说尔杰乘机把呜咽的声音加大了一倍。爸没有说话只阴沉的用眼光扫了梦萍一眼梦萍努着嘴有点胆怯的垂下了眼睛嘴里低低的叽咕了一句:

“买了辆新车子就那么神气!”

爸再扫了梦萍一眼梦萍把头缩进大衣领子底下不出声了。爸转过头来对着我眼光锐利而森冷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一点笑容都没有好像法官问案似的:

“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亏你还记得她!我想。却不能不柔声的回答:“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有病还是治好的好。”爸说轻描淡写的。

治好的好钱呢?为了每个月来拿八百块钱生活费我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来乞讨了。我沉默着没有说话爸取下烟斗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碟子里敲着烟灰雪姨立即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再用打火机点燃了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爸。爸接了过来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颇为满足的靠进了沙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在这一瞬间他看起来几乎是温和而慈祥的两道生得很低的眉毛舒展了。眼睛里也消夫了那抹严厉而有点冷酷的寒光。我窃幸我来的时候还不错或者我能达到我的目的除生活费和房租外能再多拿一笔!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一面拚命摇着它那短短的多毛的小尾巴。跟在它后面的是它年轻的女主人如萍。如萍是雪姨的大女儿比我大四岁一个腼腆而没有个性的少女和她的妹妹梦萍比起来她是很失色的她没有梦萍美更没有梦萍活泼许多时候、她显得柔弱无能她从不敢和生人谈话如果勉强她谈她就会说出许多不得体的话来。她也永远不会打扮自己好像无论什么服装穿到她身上都穿不整齐利落似的。而且她对于服装的配色简直是个低能。拿现在来说吧她上身是件葱绿色的小棉袄下身却是条茄紫色的西服裤。脖子上系着条彩花围巾猛一出现真像个京戏里的花旦!不过不管如萍是怎样的腼腆无能她却是这个家庭里我所唯一不讨厌的人物因为她有雪姨她们所缺少的一点东西——善良。再加上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我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看见了我她对我笑了笑又有点畏缩的看了爸一眼仿佛爸会骂她似的。然后她轻声说:“啊你们都在这里!”又对我微笑着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慵懒的打了个哈欠她的手正好按在我湿了的裙子上立即惊异的叫了起来:“你的裙子湿了到里面去换一条我的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我说。

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用它的头摩擦着我的腿我摸了摸它它立刻把两只前爪放在我的膝上它的毛太长了以至于眼睛都被毛所遮住了。它从毛中间用那对乌黑的眼珠望着我我拂开它眼前的毛望着那骨碌碌转着的黑眼珠我多渴望也有这样一条可爱的小狗!

“蓓蓓过来!”雪姨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跳下我的膝头走到雪姨的身边去。雪姨用手抚摸着它的毛一面低低的像是无意似的说:“看!才洗过澡又碰了一身泥!”

我望了雪姨一眼心中浮起一股轻蔑的情绪这个女人只会用这种明显而不深刻的句子来讽刺我事实上她使我受的伤害远比她所暴露的肤浅来得少。她正是那种最浅薄最小气的女人我没有说话。爸在沙椅中安闲的吸着烟斗烟雾不断的从他那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的鼻子挺而直正正的放在脸中间。据说爸在年轻时是非常漂亮的现在他的脸变长了眉毛和头都已花白但这仍然没有减少他的威严。他的皮肤是黑褐色的当年在东北像他这样肤色的人并不多因此这肤色成为他的标志一般人都称他作“黑豹6振华”。那时他正是不可一世的风云人物一个大军阀提起黑豹6振华可以使许多人闻名丧胆。可是现在“黑豹”老了往日的威风和权势都已成过去他也只能坐在沙中吸吸烟斗了。但他的肤色仍然是黑褐色的年老没有改变他的肤色也没有改变他暴躁易怒的脾气我常想如果现在让他重上战场的话或者他也能和年轻时一样骁勇善战。他坐在沙里脸对着我和如萍我下意识的觉得他正在暗中打量着我似乎要在我身上搜寻着什么。我有些不安因为我正在考虑如何向他开口要钱这是我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爸”我终于开口了。“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爸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我两道低而浓的眉毛微微的蹙了一下嘴边掠过一抹冷冷的微笑好像在嘲笑什么。不过只一刹那间这抹微笑就消失了没有等我说完他回过头去对雪姨说:“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睛张大了眼光锐利的盯在我的脸上说:“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我咬了咬嘴唇沉默的看了爸一眼心里十分气愤他希望什么呢?我和他的关系除了金钱之外又还剩下什么呢?当然除非为了拿钱我是不会来的也没有人会欢迎我来的而这种局面难道是我造成的吗?他凭什么问我这句话呢?他又有什么资格问我这句话呢?雪姨抿着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看我对如萍说:

“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如萍站起身来到里面去拿钱了。我却吃了一惊八百块!这和我们需要的相差得太远了!

“哦爸”我急急的说:“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我一口气的说着为我自己乞求的声调而脸红。

“你想要多少呢?”爸眯着眼睛问。

“两千五百块!”我鼓足勇气说事实上我从没有向爸一口气要求过这么多。“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雪姨突然插进来说仍然抿着嘴角微微的含着笑。

我愣了一下一时实在无法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轻轻的笑了声说:“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吃点亏就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我静静的望了她一会儿我深深了解到一点对于一个不值得你骂的人最好不要轻易骂他。有的时候眼光会比言语更刺人。果然她在我的眼光下瑟缩了那个微笑迅的消失起而代之的是一层愤怒的红潮。看到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我调回眼光望着爸爸的脸上有一种冷淡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我问。“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爸说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能给尔杰买一辆全新的兰陵牌脚踏车的话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话不经考虑的从我嘴里溜了出来立刻我知道我犯了个大错误爸的眉头可怕的紧蹙了起来从他凶恶而凌厉的眼神里我明白今天是绝对拿不到那笔钱了。

“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爸冷冷的说:“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雪姨白皙的脸上重新漾出了笑容尔杰也忘记了继续他的呜咽。“哦爸”我咽了一口口水想挽回我所犯的错误:“我们不能再不付房租了如果这个月付不出来我们就要被赶出去爸你总不能让我们没有地方住吧?”

“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来拿!”爸说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我们等不到过年了!”我有点急心里有一股火在迅的燃烧起来。“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爸严厉的说浓黑的眉毛皱拢在一起低低的压在眼睛上面显出一种恶狠狠的味道。“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母女两个能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姨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

“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我狠狠的盯了雪姨一眼我奇怪爸竟会看不出她的无知和贪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沸腾的情绪和即将爆的坏脾气只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姨说仍然笑吟吟的:“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从里面房里出来了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姨就依然坐在我的身边我本来不讨厌她的但现在也对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尤其看到她手上那个蓝宝石戒指映着灯光反射着一条条紫色的光线时多么华丽和富贵!而我正在为区区几百块钱房租而奋斗着。

雪姨把钱交给了爸爸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爸不耐的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我忍着一肚子的火竭力婉转的说我了解我今天是必须拿到钱回家的家里有一百项用度在等钱。

“告诉你”爸紧绷着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蘑菇!”“爸”我咽了一口泪水尽力抑制着自己。“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亲?”爸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我从沙上猛然的站了起来血液涌进了我的脑袋里我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了我凶狠的望着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我称作父亲的人!理智离开了我我再也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我的声音喊得意外的高那些话像倒水一般从我嘴里不受控制的倾了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惊异我居然有这样的胆量去顶撞我的父亲——这个从没有人敢于顶撞的人。爸的背脊挺直了他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的盯着我的脸。这对眼睛使我想起他的绰号“黑豹6振华”。是的这是一只豹子一只豹子的眼睛一只豹子的神情!他的两道浓眉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嘴唇闭得紧紧的呼吸从他大鼻孔里沉重的出声音来。有好一阵时间他直直的盯着我不说话。他那已经干枯却依然有力的手握紧了沙的扶手一条条的青筋在手背上突出来我知道我已经引起了他的脾气凭我的经验我知道什么事会生了我触怒了一只凶狠的豹子!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爸望着我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我感到如萍在轻轻的拉我的衣角暗示我想办法转圜。我看到梦萍紧张的缩在沙中诧异的瞪着我。我有些瑟缩了爸又以惊人的大声对我吼了一句:

“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一震突然看到雪姨靠在沙里脸上依然带着她那可恶的微笑尔杰张大了嘴倚在她的怀里。愤怒重新统治了我我忘了恐惧忘了我面前的人曾是个杀人如儿戏的大军阀忘了母亲在我临行前的叮咛忘了一切!只觉得满腔要泄的话在向外冲我昂起头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6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爸从沙里站起来烟斗从他身上滑到地下。他紧紧的盯着我的脸那对豹子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向我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爸大吼着:“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尔杰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我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沙椅子挡住了我我只好站在那儿。尔杰兴奋得眼珠突出了眼眶立即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去找绳子了。我不知爸要把我怎么样捆起我来还是勒死我?我开始感到几分恐惧坐在沙里的如萍正浑身着抖抖得沙椅子都震动了这影响了我的勇气但是愤怒使我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我脱逃了。尔杰已飞快的拿了一条粗绳子跑了出来爸接过绳子向我迫近看到他握着绳子走过来我狂怒的说: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爸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我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躲到她妹妹梦萍那儿去了。我本能的一歪身子这一鞭正好抽在我背上由于我穿着短大衣这一鞭并没有打痛我但我心中的怒潮却淹没了一切我高声的尽我的力量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爸说他的鞭子下得又狠又急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头上和身上我左右的闪避抵不过爸的迅有好几鞭子抽在我的脸上由于痛更由于愤怒眼泪涌出我的眼眶我拚命的叫骂自己都不知道在骂些什么。终于爸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我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我拂了拂散乱的头抬起头来直望着爸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爸坐进了沙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我用近乎平静的声调说: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怎么他竟然慷慨起来了?如果我理智一点或者骨头软一点用一顿打来换两千三百元也不错但我生来是倔强任性的!我接过了钱望着爸和雪姨雪姨还在笑笑得那么怡然自得!我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6振华的女儿!”我望着爸冷笑着说:“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6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我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姨那张笑脸上扔过去。当这些钞票在雪姨脸上散开来落在地下时我是那么高兴我终于把她那一脸的笑摔掉了!我回转了身子不再望他们一眼就冲出了玻璃门。在院子里我一头撞到了刚从外面回来的尔豪身上我猛力的推开了他就跑到大门外面去了。

当我置身在门外的大雨中才现我在狂怒之中竟忘记把雨伞带出来为了避免再走进那个大门我不愿回去拿。靠在墙上我想到等我带钱回去的妈妈和她那一句亲切而凄凉的话:“如果拿到了钱就坐三轮车回来吧!”我的鼻子一阵酸眼泪就不受限制的滚了下来。于是我听到门里面尔豪在问:“怎么回事?我刚刚碰到依萍她像一只野兽一样冲出去!”“管她呢!她本来就是只野兽嘛!”是雪姨尖锐而愤怒的声音接着又在大叫着:“阿兰!阿兰!拿拖把来拖地!每次她来都泥狗似的弄得一地泥!”

我站在那两扇红门前面郑重的对自己立下了一个誓言:

“从今以后我要不择手段报复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个人!”翻起了外套的领子我在大雨中向家里走去雨水湿透了我的衣服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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