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查出来了,那天推你的人是为安林家的林子茂。”
“那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公子哥?”

苏眉转过身来,看了看对方,他平日里只是守在苏园城墙上的路人甲,可当苏眉终于开口求人的时候,他就成了当朝保皇党的一名侍卫——

从和鼎爷结了婚的那一天开始,苏眉就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插手管这一切,可是心头总有一块石头压着——

究竟游会当晚,趁着她不备推她下水的是谁?

苏眉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可能是例如潘家这种被苏园玩耍的京中大户,也可能是和鼎爷一样为那一边做事的人,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幕后凶手居然只是个小公子哥儿。

“我和他无冤无仇的,他怎会害我?若不是老娘水性好,一早就浮尸了。”苏眉叹了一口气,虽说弄巧成拙借题挥让她逼婚成功,可是这一推总让苏眉有些忐忑。

环顾苏园高墙,看着自己的男人仍旧时常愁眉叹息,苏眉不得不找出那个真凶。

“还要查下去么?对方是林家的人,苏二小姐的夫家——”

“不需要查了。”

“恕我多问一句,当年鼎爷来苏园做管家,油纸包不翼而飞的时候,那么巧他也不辞而别,这其中会否有所关联?而这位鼎爷早先也在林家做过——”

“他不是鼎爷,而是我苏眉的丈夫。”苏眉侧过脸,“那位林子茂么,我知道他什么把戏,他觊觎我妹妹很久了,是我从中捣乱坏了他的好事,所以他这样整了我一下——”

“不过是为了个女人,不至于推你入水吧——”

“你们这些没有心肝的,你们不会懂的。”苏眉拂袖而去,剩下那人没趣的自言自语,“真是的,也不知她是哪一边的人,不看在苏家的份上,早把她——”

正在喃喃,身后悄无声息来了一个人,手起刀落划破了他的喉咙,就在这全是眼睛居高临下的苏园里。

他实在对苏园太熟悉了。

鼎爷。

将尸体抛入废井之中,鼎爷蹑手蹑脚回到房内,果不其然,苏眉正掐着腰瞪着他,天井的光泄下来,一半明亮一半黑暗。

鼎爷将门关紧了,才走向了苏眉,只听她声音冷冷的响起来,“在自己家里需要如此么?”

鼎爷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倒了两杯茶水,一杯给了自己,一杯晾在那里。

苏眉挑着眉头看着他。

“林子茂是什么人?”

“林家庶族的一位少爷。”

“我还知道他喜欢我妹妹,因为这小子我家那个愣头愣脑的春喜被关起来一个月。”

“你知道的比我多。”

“你别跟我装糊涂——”苏眉一时间竟然红了眼圈,茶水一直留在鼎爷的唇上,一丝苦涩蔓延开来,鼎爷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

“其实——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那次落水不是意外?”苏眉抽了一下鼻子,一时难以说出什么,鼎爷沉重的点了点头,“你没说,所以我自己去查了。”

“你要我怎么说?”

“为什么你不说这不是意外?”鼎爷抬眼看着她,“你不说就以为它不存在了么?因为你一早就猜到,这人可能和我一样,是和苏园作对的人,对不对?”

“我懒得和你说。”苏眉背过身去,大口呼吸着,鼎爷的话字字如铁钉打在心上。

是的,她什么都知道,就是没有说,她知道苏园不简单,她知道父亲死前留下的油纸包关系重大,她知道鼎爷的出现和离开都不是偶然,她知道由着妹妹的性子把她嫁到林家是送羊入虎口——

她都知道,可是她又能如何。

至少妹妹座上花轿的那一瞬间是幸福的。

至少自己在鼎爷表白的那一刻是幸福的。

除此之外,她不能改变什么,也不去强求什么。

“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本是大内侍卫,皇后的亲信党羽。当年先皇驾崩,皇后生下死胎郁结至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事实不是那样,皇后生下的不是死胎,而是本该继承王位的太子,她也不是死于郁结,而是被毒死的——至于那毒器,也是我寻找多年才找到的——就是你们苏家铸造的金钗,裹在一个油纸包里!”

鼎爷一口气说完,苏眉背对着他,浑身抖。

天井光线一束,如前世囚笼。

“你们苏家本是罪臣贼子,现在新王天下,却成了第一功臣,京中御商,势力庞大,单凭你一个女子,却能呼风唤雨,你不知这每一锭黄金背后,都是当年逃出京城的我们的泪水,还有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人的鲜血。”

“这些都——与我无关。”苏眉转身看着鼎爷,唇在抖,“本来也可以与你无关,可惜你非要一头冲进去。”

“十七年来的夙愿,苏眉,你不懂。”

“我是不懂。”苏眉看着他,“我宁愿不懂。”

“我原不愿与你成亲——”

“是怕进了苏园就再也出不去了?”

“不,是怕你跟了我就再也逃不出这恩怨情仇,原本你是那样两袖清风不管不顾的女子。”

“没什么能改变我,只要你对我的心意不变。”苏眉慢慢走近了门,“你对我和盘托出,我很欣慰,至少有这么一次,我感觉离你近了一些。”

“这不是好事。”

“林子茂是什么人?”

苏眉冷不丁问了一句,鼎爷一愣,他已经暗示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苏眉不懂?

苏眉浅浅一笑。

“林子茂是什么人啊——林家庶出的公子哥罢了,对吧。”苏眉扫了他一眼,“只是,你大概也不知道吧,他不但什么都知道了,而且这些年来,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直到——他推我下水的那一刻——”

鼎爷脸色煞白。

“他把自己拖下水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们可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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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茂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知道了为何老太爷对他总是格外客气,知道了为何他会被单独带到嫡族抚养,为何只有他有一个专门的乳姐,知道了为何林少伟每年都要带着他去见一次早已在外闯荡的鼎爷,知道了那一路上有不少人其实在看着他——

每一年,那些蛰伏的人们,那些谋划的人们,那些准备来日起事的人们,他们都要亲眼见一眼还安康的他才放心。

林家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林子茂本来是很喜欢苏子的,她漂亮,有气质,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和挥之不去的忧伤。可是就在苏子嫁进来不久,就在他错以为每一次去见鼎爷只是为了给大哥和乳姐制造偷情机会的时候,他听到了不该听的。

而或才是他最该听的话。

林家很稳妥,却忘记了,他已经长大了。

那一年,他听见林少伟对鼎爷说,苏子嫁进林家了,是苏家害死了老太爷。

那一年,他听见鼎爷对林少伟说,我就快拿到油纸包了,我已经解开了金钗一半的秘密,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出师有名,我们十几年来的心血就不会白费。

那一年,他终于明白,他是谁。

他叫林子茂。

他是前朝太子。一个根本就不存在却又是当朝最大威胁的人。

苏家,京城,那都是他的敌人。

若不想被吃掉,他只得做吃人的那个。

他是个孩子罢了,那些他从来不知道的血雨腥风宫闱之争却一幕幕在他脑中旋转。

他还是要做个孩子,做个孩子最好,总会有人挡在他身前,然后他就一步步走向本该属于他的龙椅。

为了那光辉的加冕,他不惜一无所知。

他唯一担心的,只有林家。今后他铲除苏家的时候,娶了堂堂苏家二小姐的林家如何才能保全?

他还只是个孩子,但是他已经明白,为了长远的将来,苏子必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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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有很多事比对付苏子来的容易得多。

譬如说油纸包。

相比较于林少伟对他的毫无防范,林子业的简单狭隘更加容易驾驭,他轻而易举的将姚斌的事透露给了这位急功近利的业哥,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慌乱之中,那油纸包居然那样简单的回到了他的手里。

所有人都在寻找的油纸包,那关于毒杀他生母的惊天秘密,就在他手里,他却琢磨不出来。

也许有人可以为他解答这个问题。

林子茂将油纸包留下,而将金钗混进了苏子的嫁妆饰里,这位从未正眼瞧过自己嫁妆的女人,果然什么都没现。

她眼中只有她想看到的罢了。

苏子不是个好摆弄的女人,她有些纯粹到天真,又冷静到恐怖,每当林子茂装出一副天真烂漫想要打破她心里那道防线的时候,她总是在一毫米之外转身离去。

多年引诱悉数失败,就在林子茂一筹莫展的时候,苏子自己找上门来了。

开门见山的说,我知道你有些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需要一个私奔对象,如果将来有人问起,麻烦你承认好么?

林子茂得承认,如若他不是一早知道苏林两家必无可能,他兴许会被她吸引。

“怎么,大嫂,你终于要逃出去了么——”

“天下之大,无处安身。”苏子只是轻声感叹,林子茂注意到那根金钗已经牢牢插在她的髻里,就犹如那已经写好的命运。

“听说苏家以金器闻名,大嫂头上金钗必能为你带来好运。”

那一刻,苏子明明白白的说,“也许是解脱。”

那是苏子最后一次提起关于金钗的一切,林子茂以为苏子可以为他解答,可直到下堂那一天,她也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

她也没有走。

她总是让他意外。

她本是那阴暗处蔓延的青苔,不知为何,却开始成为强壮的青藤,覆盖了这深深的庭院,吸收着全部的阳光水分,无论他怎样努力,她则更努力的选择了坚守。

在二姨太面前抱住她,她没有走。

把四姨太生拉硬拽的拖进林家,她还是没有走。

林子茂可以轻易的选择在河边将苏眉推下水,却面对这个不肯走的女人一筹莫展。

有的时候害人,比救人还要艰难。

这个湍急的河流里她就如一根最坚固的植物那样屹立不倒,而他看着多少浮尸横冲直撞在他身边来了又走——

他曾以为自己是那河流尽处让人膜拜的神像,可是遥远的望过来,他却不知道,毫无意义的膜拜和这沐浴阳光充满生命的存在,哪一个更加不朽?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一如那些十七年前就趟入这条河水的人们。

你已经看不见血水和泥沙,因为时光沉淀,如今只剩静默的河水。

积攒着一击致命的力量。

不知那河水会奔流入了深渊,还是飞腾上了九天——

他只知道,那一刻,那根植物将会被连根拔起。

而他将不会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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