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姚家。
那是姚斌第一次看见了小姐口中常挂念着的林少伟,不似她所说的书生稚气,眉宇间分明是商人的精明。

在余家做账房时,他对小姐就有了无法明说的感情,却因为地位低贱,不能进大院,连句话也多说不得。还是进了姚家,一步步当上了总管,才终于有机会和小姐平起平坐,尽管当时她已经是姚慕年的妻子。

姚斌一直知道,小姐是为了林少伟才嫁入姚家的。

当时林家闹分家,能帮的上他的只有京城的苏家,而那苏家二小姐,对林少伟也颇有好感,一来二往,不久就有人递了话来。

只要林少伟应了这门婚事,和京城大鳄联姻,那么林家嫡族庶族之争也就可以见个分晓,林家祖业也不至于被这样荒唐的消磨殆尽。

只是林少伟不肯,为了男人的尊严,也为了对余韶可的承诺。

姚斌还依稀记得林老太太亲自上门来求余韶可的那一天,是纷纷的五月细雨,那一天小姐借了余家店铺说话,免得外人听见,而他这个小账房近水楼台听了全文。

其实全文也很简单,就一句话。

余小姐,求你为了林家,嫁给别人吧。

嫁给普通人家,林少伟自然要反抗,可当余家的婚宴请柬上写明了对方是为安富姚家的时候,林少伟除了一夜宿醉,又能如何。

余韶可嫁过去的时候,只提了一个最简单的条件,花轿来接的时候,走一条离林家最远的路。

所以,当姚斌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林少伟的时候,只是单纯的想看看,这个让小姐避的最远却又挣脱不开的男人,究竟是谁。

姚老爷介绍说,“这是我故交的儿子,林少伟。我和他父亲,是由血的契约连在一起的。”

林少伟那个时候只是轻松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卓越而自信,他说,“别误会,我不是姚慕年的兄长。”

姚老爷哈哈大笑,林少伟陪笑,笑得风生水起。

姚斌知道自己和林少伟相比,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姚斌很难理解林少伟为何能那样爱戴姚老爷,却那样憎恨姚慕年,他能那样明确清晰的将姚老爷和姚少爷分开,一丝一毫都不粘连,就凭这一点,也注定了他是个天生的商人。

果然,林家的产业在他的手下,逐渐好转,加上苏家这座靠山,林家在为安的地位慢慢攀升。姚家也经营一部分布匹生意,慢慢的被林家抢去了不少客户。

对此姚老爷只是大度的说,我和他爹是血的契约,这点小利益,不分你我,一起赚。

姚斌向来以为老爷只是扮演一个商人的角色,所有那些对林家的和颜悦色都是说说而已,可当那一天,当姚老爷嘱托他去送那一件东西的时候,屋子里同时在的,却是林少伟,而不是姚慕年。

“少伟,这事儿当年就是姚林两家的事儿,以血为契约,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你来做个见证也是好的。”

“姚老爷说的哪里的话。”林少伟审视着姚斌,“只是,他可以信么?”

“你放心,我自己的儿子信不过,这个孩子却可以信得过,他是个良才,也是个忠仆。”

林少伟点点头,“既然姚老爷这么说了,我就放心了。”

姚老爷是当着林少伟的面把油纸包塞给姚斌的,林少伟那时笑着说,“姚斌,你真有福气,这油纸包我父亲有生之年都不曾让我碰一下,如今却到了你手里。”

姚斌怔怔的看着这一老一小,虽不知道他在捧着怎样的一个秘密,那秘密却足以让他付出一切。

“对了,姚老爷,我什么时候可以再拿些账簿回去?”

林少伟一直在暗中过问着姚家的生意,这些姚斌或多或少感觉到,只是未曾想到是如此直接方式。看出姚斌的不安,姚老爷笑道,“少伟,多亏了你时不时帮我们留意着账簿,其实姚家的产业有一半都是你在掌舵啊。”

林少伟微微点头,“谁叫令公子不是经商的料。”

一说到姚慕年,姚老爷面色总有些尴尬,自己的儿子娶谁不好,偏偏娶了林世侄的心头人,弄得本是私下暗通曲直的两家人开始有了芥蒂。

“老爷,林少爷,我先去办事了。”姚斌退了出来,直接就按着吩咐的,联络那接头人,没想到,却是被林子业盯上了。

林子业只是单纯的要毁了姚家,而如他跟林少伟建议的那样,毁了姚家先要毁了姚斌。

可是这个时候杀出来的林子业不知道,他的一个阴招,毁掉的不是一个管家,而是两个家族以血为契约守候很多年的一个沉甸甸的使命。

姚斌被五花大绑押回姚家的时候,姚老太爷只剩半口气了,所有人都以为老太爷是因为姚斌出错了帐又要私逃急火攻心,而不知他是在担忧那油纸包的秘密。

“公了还是私了?”

官府这样逼问,满场不过林少伟和姚斌二人知道这诸多巧合背后的真相。

“私了。”老太爷递给林少伟一个眼色,林少伟会意,掀起衣抬起脚,大声说到,“要我林家借你们货物顶上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要他给我提鞋——”

姚斌一愣,抬脸看了看林少伟邪魅微笑的脸,那眸子是他看不透的黑。

“想让我为你提鞋?”姚斌眸子闪动,“除非我爬着出去。”

林少伟慢慢放下脚,说了句,“那你就爬着出去吧。”

这个结果,显然是所有人都满意的。那一次“偷情”和“偷跑”背后的真相,被这刻意渲染的暴力遮掩得严密。

姚老太爷似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果真没看错,以他们的脑子才可以守住这个秘密。

姚老太爷去了,姚慕年作为独子自然是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主意那姚斌被林少伟拖进内屋,没有人怀疑那随之而来的闷响和嚎叫——

姚斌在那个十足混乱的时候跛了,姚老太爷在这个可以安静的时候去了。

一切又重被密封存好,尽管那油纸包已经不再,他们却还有更大的秘密去守候。

六年后的某个深夜,林家大院里,面对着已经是林家二姨太的余韶可,姚斌终于伸直了腿,朗声说,“我已经查到是谁在陷害我,耽误了你,间接气死了姚老爷。”

“我不懂你说什么。”

“小姐,我问你,那一天你为什么出去了?一切就是那么巧合么?”

“我——”

“你去见林少伟?”

余韶可低下头,算是肯定了姚斌的问题,姚斌呛声一笑,“当你翻过墙去找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其实就在墙这边,和我在一起。这一切都像是个玩笑。”

余韶可默而不语,那一天她确实扑了空,那一天林少伟根本没有等在他约好的地方。

而或,那个“约定”,本就是调虎离山的诡计。

“来透风报信的是林家的丫头,而派那丫头来的人,就是动了账簿陷害我的人,就是跟梢我去办事的,就是跟官府勾连的人——”

“林子业。”余韶可格外平静的说,“是林子业对吧。”

“我等了六年才等到一个机会进入林家,查了一个月才查出那个标记——而你——”姚斌声音有些颤抖。

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林子业那一个小伎俩开始的,他误打误撞,以一己小小私利却毁了一个用血来守祭的秘密。

而余韶可竟然早就知道谁才是真凶?

“我也是嫁入林家才查到的,这么巧,这个丫头本是在庶族做事,偏生一年春游,她和她主子一起,被我认了出来。派若伊查了查,才现她那主子是林子业的小妾。”余韶可咬着嘴唇说,“我于是猜测,林子业是故意谎报给我消息,引我出来,这样你将脏水泼到我身上,我也没法子说得清楚。你罪上加罪,不得不走。”

“好一个罪上加罪,不得不走,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做不说?”

“我能做什么,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而且你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咬着林子业又能怎样?更何况,他也是林家的人,怎么说也是我的亲戚了。”

“亲戚。”姚斌黯淡一笑,“对,我忘了,其实你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林家人,就算林子业对姚家做过什么,你看在林少伟的面子上,都可以不追究——”

可是你却不知道,其实姚家和林家的关系,远不是你所看上去的那样水火不容。

可是你却不知道,在你以为被伤的最重的时候,你却是我们之中伤的最轻的那个。

可是你却不知道,六年后的我早已不想再为自己挽回什么,我只想还你一个清白。

一个你早已讨回的清白。

一个你又让它混沌的清白。

“我想我应该走了,其实我回来,不过只是为了查清楚这件事。”姚斌苦笑着说,“当然,这件事对于你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不在乎是谁陷害我,其实我一直介意的只是你背弃了我。”余韶可在夜风之中从冰冷的石凳上站了起来,“哪怕你只能做我几日靠山,我也觉得心里踏实。”

姚斌看了看她,他始终逃不过她一句软话。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可笑,他义无反顾的为了余韶可,不惜用六年来找一个答案,而余韶可却为了林少伟,将那六年的一个真相遗忘。

然而他还是不能不爱她,一如她不能不爱林少伟。

“你走的时候,不要将后背留给我。”余韶可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单薄,那有些酸楚的告别,让姚斌有些恍惚。

院子口传来一声,饱满热烈,却让二人有透骨的寒意。

“你们说话的时候,也不要将后背留给我。”林少伟斜靠在大院门口,手里举起灯笼,“我来还灯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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