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搬了家的。因为我父亲五兄弟,爷爷那祖传留下来的房子,在一个个儿子结婚后,越来越显得逼仄,于是到我父亲的时候,就搬离了那个老屋里。
“恩,好的。你什么时候回呢?”妈一边用刀忙着剁将要在锅里蒸的红薯,一边反问我道。

"好的.伢啊,你到那边去口要好些,不要让他们给见外了.毕竟你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他们见你会有些惊讶。”母亲把红薯用筲箕倒到锅里,忙忙的答了我的话。

"恩,我知道了.妈,你呆在家里,记着在手上要抹药膏擦擦,千万不要忘了.你又说昨天手痛得厉害了,这样长期下去不行的。”我换上出门的鞋,帮母亲把灶眼里的火加了一下,提醒她道.

我的提醒不无道理。母亲本来在小时候,也是不干什么活儿的角儿。她在母家里一直的读着书,在那样的年月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到了后来,她不读书了,长成了大闺女。女孩子大了总要嫁出去的,她也不例外。但母亲的命不好,她第一次嫁的是个当兵的,本来指着那年月能奔出农门,但没想到的是,那个男的后来在部队上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一下子疯了,她白白的守了几年活寡。后来呢,她终于跟那个疯子离了,但虚耗了年岁,不得不嫁给我爸,到了这山沟沟里来。母亲的命苦啊,到了这个家里,就只顾着拼命干活,别的东西很少再去想它了。她年轻时候的梦,早早的在岁月中流去;她的手呢,由于长年累月的,在水中浸泡劳作的缘故,也落了个风湿的后遗症,一痛起来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因此我在家时,每次都为她这个愁。

"傻孩子,妈的风湿是老早就犯上的,现在一下子也好不了的。除非我天天的,象那城里没事的闲老婆子一样,整天不干活的保养——哎,这个咱再担心的也没用的啊。不过还好,你父亲这几年总算有些变了,不象年轻时一样整天的只顾自个儿的,在外面瞎跑来跑去。他现在已经能够提醒我,每天多注意着手的这个事儿了."

"恩,父亲能这样就好.只要他不象我们小时候一样,一有空闲时候就去打牌什么的,那你在家里,他至少也可帮扶一把的。”我轻轻的叹了声气。

“年纪轻轻的,怎么老是叹气啊。我们这辈子算过去了,你们的路还长着呢,一定要走好。”母亲象以前一样的教导着我。

“知道了,妈。鸭我刚去送了一次食,等中午再去送一次就可以了。刚买回来的小鸡我喂了饲料和水,但还在笼子里,等太阳出来了才放出来。还有,如果到地里去了,记着关门啊,昨天就听说有那家因为门没上锁,就被人顺手牵羊的偷了东西。”我最后说道。

“妈这么几十年过来了,这个我还用你说啊,你走吧。记住我叮嘱你的话,到那边口一定要好些啊。”

“恩。”

走在去叔伯家的大道上,现太阳的光热正在上升,微小的风来去在自己身边.往前面望去,一条稍微宽广的马路已经完工,上面开始有"慢慢游”的四轮车在奔跑.再随马路往前点到左下方,是一大片即将成熟的庄稼,闪着金色和青色相杂的色彩;视线向前往右下方,在原来村落破破歪歪的地方,已经齐展展的摆放了几栋大而标致的楼房,错落有间,仿佛在炫耀这个世间贫富的不均.

正在我俜目极怀,瞅来瞅去的时候;一个似曾相识,大大咧咧的人,正拿着根鞭子,从侧边的山腰里穿出,赶着一头牛,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四目相对,都觉出了有些惊讶。"嘿,这不是王大嫂子家的老二乐乐吗,怎么回来了?你不是一直在外面读书吗?”他先开口说着。

原来是村里的四明叔,他是我们村里少有的单身汉。他整天的,就是一张嘴不爱讨别人喜欢,好的说不到别人心坎上,坏的不会转弯说,别的什么恶习都没有。平常时候,他不象咱农村里别的大人们一样,干完活就坐到牌桌上噌去了。他在没有事作的时候,就是爱呆,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别的角落里,静静的坐着,什么事情也不作的,就那么能持续好长时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反正从我记事时候开始,他就表现出这种模样,到现在还没有改变。听老一辈的人说,他年轻时候,是读过许多书的;他是我们村里难得一见的一个秀才式的人物。他的算盘打得尤其好,噼噼乓乓的,记事算帐尤其是个好把式。他当年年轻的时候,是进了镇上的信用社的,只是后来因为男女关系的问题,他被赶了出来,又重新落户到村里。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忙不迭的回答道:"恩,四明叔叔好.我这是休假,休假完了还得回去.”

"哦,原来这样.我也读过书啊,那时好象不兴中途放假的,但那都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可能改了吧。你现在长得这么壮实了,差一点我就认不出你来了。呵呵,在外面这几年过的怎样?好久没见到你这伢子,真还是有些挂念的。”他兴味转浓的问我。

"恩,我也想家乡的人啊。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你四明叔是我们村的‘秀才’拉。我那时,还在你那儿,拿过好多书看呢。我现在都还记得,从你那里看的有些‘小人书’的情节。”

“恩,读书好啊。我当年要不是犯错误,早就离开了这个山窝窝了。你,还有相思,都是咱村的第一批大学生,一定要给俺村挣挣脸面。”他很高兴的说。

“摁,我一定更加努力。”我看到他兴致这么高,当然不好拂了他,就顺着他的话答道。

这样一来,他话说得更多了。“哦,那不是相思没多久也该回来了,他与你一样,也是那年一起出去念书的.”他好象突然记起,向我问起他来。

四明是相思的叔.从老一辈那里,相思受这个叔的影响最深。虽然这位叔没有结婚,但相思的启蒙教育,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四明叔也有意培养他,使得他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文艺思想的熏陶。相思从小到大,也慢慢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是家里没有活干,他随手拿起来的,就绝对是一本文艺书籍。现在,四明叔既然看到了我,自然就联想到了他的侄子—相思.

我感到有些说不明白了,就打了个马虎眼,蒙混着答道:"没呢,相思应该暂时不会回来。他与我在大学不是一个学校,校规都不一样,那可能有一齐回来的好事?”

"嘿嘿,原来是这样啊。你和相思都是当年我看着长大的.我就看你们两个最合得来,最有出息,啧啧。”四明叔象是带着夸奖的意味,说道.

我表面上的笑了笑,却不能给出回答了.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实在伪饰不了自己,开始整个儿的闷得厉害了。四明叔的赞美,虽然自肺腑;但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仅凭好的愿望又怎能成真呢?他的话,我不仅没有感到好受,而且感觉似根根钢针,扎在我心灵的痛处.我感到自己在他由衷的言语中,收获的只是喘不过气来,成了随时都可能倒在大路边的一个高热烧病人,还不得不在匆匆的赶路中掩饰自己的病状.

我现在呢,只是一个在大雨中被淋成落汤鸡的可怜虫.在这个时候,我再也没有刚回家时心情的悲壮,也没有想挣脱一切烦杂的不管不顾.我明显的预想到,自己将生活在一个新的群体中.在这个群体里,有特定的生活方式,有他们的价值趋向。在这种生活中,你将既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也不是能使自己彻底与人群苟活在一起的同路者.但是,不管怎样,只要你还在这个新的路上还路过一天,他们或者她们,就有权利过问你的生活,过问你来去的一些日子琐碎.你不可能,在自己的生活之外,去求得什么有脱之术的翅膀.而且,你的过去了的爱情,或者其他类出俗的想法,在普通人的眼中,也是显得微不足道,并没有什么深邃的思想,或者深刻的哲理因子,涵在里面。

在现在,我还可以对见识不多的父辈们,编造一些自己过往生活的谎言,来糊弄他们也糊弄自己.但当我脚踏在这个地方,一直停留在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我还能够把这种谎言持续,使幻觉一直保持真实可信,不至于变成生命的一条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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