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淮南新城东北隅,原寿县报恩寺——现为皖北新编第师师部内灯火通明。
师长阎胜彪独自一人就着有些凉了的一小桌菜肴,正在自斟自饮。

他和城西南政府大楼里的皖北专员“笑面虎”王树群两人,被并称为皖北“阎王”;平日里端的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可在今天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孑然一身的阎师长也只能独享这顿年夜饭,看上去实在有些凄凉。

“冷面阎罗”阎胜彪神情有些落寞,菜没怎么动,酒倒是已经干掉了大半瓶;“滋溜”一声,又是一杯烈酒下肚,火烫的酒意涌上来,顿时烧得他脸颊通红。

“妈的!”他打了个酒嗝,丢开杯子,靠在椅背上愁眉不展。

阎师长实在有点烦:最近也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个叫什么“铁手锄奸团”抵抗组织,这伙人到处煽风点火、杀人越货,把个皖北全境搅得天翻地覆;连带着那些刁民也跟在后面起哄,不但抗拒缴税,还公然扯旗造反、连续占了好几座县城,眼看着大半个皖北居然就这样失去了控制。

“笑面虎”如今见了他,再也没了笑脸:成日里不是冷嘲、就是热讽;还有那个厨子出身的机械人特派员还公然威胁他:如果不能在两个月内不能使形势有明显好转,就撤掉他这个师长,连带他的师也将被裁撤,然后由帝**接管防务。

“帝你妈!*急了,老子也反了!”想起这话,阎胜彪心头这无名火就是三千丈。

一仰脖,又是一杯落肚。

可气归气,事情还总是要办的。

没奈何,十天前,他不得不从全师三个旅中抽调出3旅分拆开来,六千余人的队伍分成上百股,以小部队形式随政府派出的各级官员下乡下镇,去干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不说,还屡屡与当地人生冲突,听说还交了火,加上抵抗军神出鬼没地不断偷袭,部队的伤亡着实不小;下面的人已经怨声载道,就差没有兵变了。

另一个2旅处境也不妙:前几个月兴集煤矿遇袭,死了好几百人,连帝**也吃了不小的亏,当时的淮南新城里所有人都是紧张万分,没过几天就现有一支数量庞大的队伍向东而去,为了防止对方虚晃一枪,阎胜彪急急忙忙派出2旅跟踪而去,一旦现情况有异,就要想办法拖住对方,等师主力赶到后再将这些叛匪一网打尽;没成想,这支近万人的叛军居然一点也没有留恋的意思,直直地开出皖省,进入了苏省境内。

当时阎胜彪还万分庆幸,竟然能这么轻松地把瘟神送出境;不过出于谨慎,他还是命令2旅就地驻扎,监视那支离开的部队,以防对方突然杀个回马枪;岂料回马枪没有等到,居然在前几天被大量抵抗军围攻,形势一度万分危急!

2旅在电台里呼叫了整整一个晚上,旅长马金标差点就要问候他阎某人十八代祖宗了!阎胜彪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来自己的辖区内居然能隐藏着这么大规模的一支抵抗军。

“也许是各路抵抗组织联合参与的行动!“这是他当时的判断。

老实说,要真是各路小股抵抗军联合参与的战斗,以这样的乌合之众也未必能吃的掉2旅。

然而直至次日中午,按照2旅来的信息,他们已经接近崩溃;阎胜彪终于决定派出1旅增援明光,另外他还专门请了帝**两个大队约四百名机械士兵随行。

结果,还没等1旅赶到明光,2旅便失去了联系;而1旅同样前进受阻,到深夜时分,阎胜彪得到了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1旅全线溃败,被围定远!

至昨天上午1旅同样失去了联系!

得到消息后,他当时几乎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了:1旅可是整个皖省的王牌啊!是什么样的对手能在短短一天时间内就将他们击溃?

“难道是中央的部队打回来了?”他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同时又感到不寒而栗。

几个月前,兴集县保安团的裴天材团长就被抵抗军毙了,尸体一直挂在路边一棵树上直到风干!像他阎师长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奸”,真要让中央的部队俘虏了,那下场自然可想而知。

阎胜彪在震惊之余随即是深深的担忧,1、2旅同时被围,说明对手兵力雄厚;3旅又分散在各地,要想集结没有个一两周时间则根本不可能。如今的淮南新城里只有师师部及一个炮营约二千人的兵力,还有一个帝国特派员的专属大队约三百多人的部队,由一个看上去极其冷漠、叫龙的年轻人指挥,而且只听从那个“厨子”特派员的命令。此外,还有两个帝**大队:一个驻扎在城区内,另一个则驻扎在西面的八公山附近。

按照之前的战斗来看,对手实力强大,这点兵力其实根本不敷使用。此时的淮南城一旦遭到进攻,将毫无还手之力。

打又打不过,降又降不得,当真是进退维谷!

阎胜彪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手搭在额头上叹了口气,心中一筹莫展;眼光停留在堂前那副木雕黑漆的古诗上:“信步东禅寺,夕阳古塔尖;院深藏野竹,垣矮如远山。端坐佛含笑,颂经僧不闲;一声清葵动,明月送人还。”

木版诗文的字句看上去斑驳难认,想来也该有不少的年头了。

他苦笑。

“如今这庙里佛仍含笑端坐,僧却已不现踪影;野竹尚可深藏院中,我阎某人想走却又走不得!”阎胜彪愁肠百结,端起杯子又是一口,酒意已有七八分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今夜整个师部除了必要的卫兵,只有少数几个参谋还在通讯室值班,这时候他们也该在吃饭吧?

“难道是前线有消息了?”一念及此,阎胜彪脑中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许多。

“进来!”他大喝一声,脸上随即恢复了师长平日里的庄重。

一个人影推开门,快闪进屋里,顺手又将门关好。

“师长!”来人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带进屋里一股寒气,此时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

“你?”阎胜彪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再瞧,没错,真的是那人!

“一凡?怎么是你?”他喜出望外,难道1旅撤回来了?但很快的,他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除非通讯室的人都死绝了,不然1旅撤回城的消息他不可能会不知道!难道……

一想到这里,阎胜彪顿时变了脸色,厉声道:“杜一凡!难道你扔下部队自己跑回来了?”

杜一凡被他吓了一跳,脸都绿了,急急地做了一个静声的动作,轻声道:“师长!师长!你小点声!”

阎胜彪一见他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就满肚子狐疑与不快,当下不好作,只得压低声音道:“说!怎么回事?你的部队呢?”

杜一凡慢慢脱下外衣,露出里面轻快地短衣,苦笑道:“师长!1旅已经完了!2旅也完了!”

阎胜彪脸色剧变,摇晃了两下瘫坐回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杜一凡身上穿的是最普通的平民便装,再没有半点军人的痕迹。

“你,你是一个人逃出来的?”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曾经的部下,迟疑地问道。

杜一凡有些艰涩地摇摇头,缓缓道:“不,是我自己提出来,他们又放我回来的!”

“那马金标呢?为什么不也放了他?还有,‘他们’是谁?放你回来想干什么?你又回来干什么?”阎胜彪突然大怒,“噌”一声站起身。

“他们让我回来劝你!”杜一凡垂着头,低声答道。

“劝我?劝我什么?投降?”阎胜彪冷笑连连,“看来你已经找到新东家了!何必又回来找死!”

“师长!”杜一凡猛地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光,“师完啦!你醒醒吧!三个旅已去其二,另一个也被人家拖住;皖省一个联队的机械军,五个大队已去其三,这点兵力还能干什么?人家在皖北里外有数万人马,战场上连机械人看见他们都绕弯儿走,要不是那帮王八蛋自己顶不住先跑了,我至于这么倒霉吗?何况你我这样的汉子,干吗要替那些破机器卖命,杀自己的同胞同类就下的去手吗?”

杜一凡越说越来气,早忘了自己要求安静的初衷,声音震得窗棂“哗哗”作响;阎胜彪反而没了声音,颓丧地坐回原位。

“马金标呢?”

“明光城破,玉石俱焚!”杜一凡的声音有些低沉。

阎胜彪沉默下来,好半天才道:“你想说什么就快说吧!”

杜一凡苦笑:“师长,你我多年的僚属关系了!我当排长时,你就是我的连长;你升了营长、团长,我又是连长、营长;如今,你是师长,我还是你的旅长;你既是我的官长,又是我的兄弟!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你和这座新城一样沦陷,还和那些王八*的烂机器陪葬。等将来下去见了家人还有什么脸面啊!”

阎胜彪被触动了心事,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杜一凡根本不看他的脸色,还在那里滔滔不绝。

“我实话说了吧,在定远我是‘起义’的!杨司令说了,等这一仗打完,就成立独立第三师,就由咱们师原来的官兵组建,就缺一个师长了!我当时就拍着胸脯跟杨司令保证,一定让你阵前起义,这个师长的位置非你莫属!”

阎胜彪苦笑不已。

“起义?一凡,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和你们不同,是恶!是元凶!不毙了我就算是宽大了,还能让我做师长?人家那是在糊弄你呢!难道你忘了兴集的裴天材?”他摇着头叹了口气。

杜一凡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不!师长!据我所知,姓裴的那事儿和如今皖北抵抗军的杨司令没啥关系!再说,我杜一凡也不是三岁小孩子!真的假的还能闹不清楚?他们但凡有半点虚情假意让我觉察出来,我就决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偷偷进城了。说实话,人家对你的情况很了解,知道你当初是因为苗苗落在机械人手里才不得不投降,后来又不得不做这个师长的!临走前,杨司令对我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先救孩子,再谈起义的事!只是时间有限,只有一天!”

阎胜彪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不禁有些心动。

自己家人在战争中几乎全部遇难,只剩下一个独子苗苗却落在了机械军手里,这才迫使当时已经弹尽粮绝的自己不得不率部投降;然而,他之后虽然身居要位,却也仅仅见过儿子两次,还是在有机械人护卫在场的情况下,如同探视犯人一般;其余时间,年仅四岁的儿子只能寄住在皖北专员王树群家中,实际已被扣为人质。

“救苗苗?怎么救呢?”他想得有些出神,喃喃道。

“这有什么难的?”杜一凡冷笑,“往常咱们不敢动是怕机械军报复,如今既然反了,还有什么顾虑可言?一不做二不休,趁今天日子好,咱给那‘笑面虎’来个一锅端!”

说到杀人,这家伙立即满面狰狞、凶相毕露!

阎胜彪仔细一盘算就知道可行,激动地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打着转。

“是啊!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什么时候自己的利用价值完了,苗苗恐怕也就没命了!反正也是一死,干吗不死的像个人样?只要苗苗安全,那也就于愿足矣!”

杜一凡望着满屋子打转的师长,继续道:“师长!看看如今咱过的是啥日子?在这城里,老百姓见了咱,哪个不是当面小心翼翼,背后戳咱脊梁骨啊?可我在根据地还不到一天,那情形!嘿!以前也不懂,现在我才算明白什么才叫军民鱼水情啊!”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响亮的鞭炮声,家家户户开始燃放爆竹;枪炮声般的炸响由远及近交替响起,长时间的响声震得人耳膜胀。

阎胜彪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却不禁愕然。

十几名参谋和卫兵笔直地站在门外,眼中的热切让人无法回避。

对嘛,没有这些家伙放水,杜一凡怎么可能溜得进来,还能顺利摸到他吃饭的地方。

“师长!下命令吧!”

“师长!干吧!”

……

冷风吹在脸上让阎胜彪清醒了许多,但胸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

“命令守备营刘营长加强戒备,今晚不许任何人出城!随时准备迎接抵抗军入城!”

“小王,马上通知李营长,命令警卫营紧急集合,我待会儿亲自带队,咱们去给王专员拜年,顺便加道大菜!”

“于参谋,立刻召集师部所有战斗和非战斗人员,另外调动炮营一起,由杜旅长带队指挥,马上出包围城北机械军大队驻地!”

阎胜彪终于下定决心!

几名参谋立即转身,飞奔着向外跑去。

杜一凡刚从桌上的盆子里撕了一条鸡腿下来,还没咬上两口,一听这话,立刻一个立正,提着鸡腿就要往外跑。

“等一下!”阎胜彪叫住他。

杜旅长停下脚步,回头有些不解地望着阎师长。

“我说老杜,”阎胜彪望着他苦笑道:“你就算让我起义,至少也该告诉我起义后归属的对象姓甚名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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