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越境历险记(上)
对,就是歌中唱得那个地方,的确很美,是钟哥领我到的那里,他想再最后看一次他的亡友们,那些烈士。看到那些墓碑上的名字和他们的介绍,我感到内心难以平静,难道这就是我三岁时在后来的母校里见到的那些穿长衫、着木屐的高棉人干的吗?他们的留学生曾用柚子作交换,千方百计地和我学普通话,而他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江连江、山连山的老大哥的吗?那些静静躺在墓碑下的,有和我同岁的,也有比我小的,这,就是战争带来的残酷恶果。

“老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你说的那些战友,那些和我同岁的,至少我们能做朋友。”。

“孩子,没想到你还这么伤感?”,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有深情地搂住我,一起缓步向前走,我此刻被那些墓碑上年轻的面孔或文字记载所触动,的确十分伤感,尤其是钟哥早年给我讲了许多关于那场战争的故事,他拿我当孩子,我不会怪责,因为他有那个资格,我庆幸他是战争的幸存者,我贴近他的臂膀,有一种父爱传递过来,我深有感慨:幸亏战争没有夺取这位兄长的性命,否则,我又会失去一个忘年之交。他很沉稳,常常当众称我为孩子,因为他的儿子比我小不了几岁,女儿倒是不大,但总是称我为哥哥。我们继续前走着,有人在向烈士献花,但依旧沉默。

时间太久了,深埋在这山岗的他们如果活着,应该是两代人的基数了,可我只能通过墓碑上镶嵌的照片认识里面的人,一路上,钟哥给我讲了太多他们的故事,尤其是他手下那些顽皮的小兵,个个几乎和我能玩儿到一块儿,可惜,我此刻跟着个大朋友,在静静地且陌生地看着他们,真想认识那个和我性格相似的小马,我们如果在一起,一定会合起火来整惨老钟的!还有那个小穆,一脸憨厚像,我也许会为了维护他的老实厚道去和人打架,但我更想和他学会怎样搓麻绳……一切都只能是遐想,只有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大哥领着我,在这烈士陵园里默默地走着、看着,他无须多介绍,凡他带我到的地方,那上面的名字我都记得,我们不能说太多话,因为到处都躺卧的是沉默的弟兄。

钟哥看到我十分哀伤,便平静地话:

“孩子,我记得你说过,我们刚上战场时,你那时正在哨楼上看李存葆的《高山下花环》?还请过愿?如果你那时成功了,也许我们那时候就成了朋友,你也能和你的这些小朋友认识。”,

“你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哪儿那么巧?”,

“可至少咱哥俩认识这么多年了!”。

我和钟哥认识,是在同学家聚餐时,他是我同学哥哥的战友,他们一块儿到云南下乡,又一块儿入伍在同一处当兵,一块儿提干,一块儿过去打仗,一样幸运地回到内地,我们是通过飙酒认识的,当时他不相信我当过兵:

“这么点儿孩子该是刚刚入伍的年龄,怎么都复员了?我看像个学生。”,

“现在确实是学生,人家是先武后文。”,同学的哥哥很得意地介绍着我:

“谁告诉你上学就算文了?还是小瞧我,来,各干一茶杯,谁耍赖谁钻桌子!”,

“老钟,你可惹下这孩子了!看你怎么收场?!”,他在转移矛头,我的同学起哄:“让你们看不起小孩儿!”,我更不干了:

“你比我大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和我同一天毕业?!”,老钟在一旁笑得非常开心:“这孩子可真是招人喜欢!”,同学的哥哥用胳膊肘碰碰他,他立刻改口:

“来,小兄弟,我们来喝一个,我干了,你随意?”,

“一口下去,不许换气!”,我咕咕咚咚地把一满茶杯白酒灌了进去,老钟看愣了:“我的天!是我错了!老哥给你赔不是?!”,

“少废话,喝!!”。

他一仰脖儿,我们从此成了正式朋友,可这不是酒肉朋友,是酒友,他大我整一轮,但必须和我称兄道弟,酒量不相上下,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加上抽烟还伤肺,没事儿找罪受!现在老钟彻底不喝白酒了,胃切除三分之一。当了几年分局副局长,临退休,约我一起故地重游,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占公家光,他可一直是清廉的,这个我可以保证,因为我是局外人,旁观者清,光看他那部老掉牙的诺基亚,就知道他有多么寒酸,可憨人自有憨福,临退赶上浮动工资,贫民一夜变小康,下岗的老婆不再皱眉头,儿子结婚也能办得体面些,不易啊!三分之一的胃换来的,但那可不止是喝酒喝的,而是极不规律的作息造成的,刑警出警是没有定时,幸亏我当初没上他当再去考刑警,苦啊!

“孩子,前面就是我当年下乡的寨子,到了这里可不敢乱跑,这里是边境,和那边儿一河之隔。”,我借着厚重的晚霞往对岸看了看,简直就是咫尺距离。

“从这里偷渡的人一定不少吧?”,他连忙上来捂住我的嘴:

“你可真是个天不怕,当心给民兵听见了,非跟上不可!”,我被他捂得透不过气来,用力扒开他的大手:

“你抓舌头啊?!没得口供就给你捂死了!”,他不好意思地递给我一瓶水:

“你还懂这些啊?”,

“从小电影上早看会了,没想到让你做了实验。”。我们进了寨子,天渐渐地黑下来,找到了当年的民兵连长,一个很精明的傣家汉子,和他年龄差不多,说着拗口的普通话,但都能听懂:

“这是你的仔?”,

“不不,是小小兄弟,也是朋友。”,民兵连长奇怪地看着我,我递过一支烟,他接住了,我给他点上,只听他们俩说话,那可听不懂了,不久,傣家人便对我换了态度,邀请我们上他们的阁楼上:

“兄弟,刚才有些得罪,不要见怪,楼上请!”,我看看老钟,他对我点点头,也起身一起跟着上,我猜想他们共同把我当做这里的客人,有意思,老钟临时叛变了,变成了傣家人,看他们怎么招待了?!民兵连长出去了,领我上竹楼的是老钟。

“钟哥,他干嘛去了?是不是给公安部门打招呼去了?或是替我们登记什么?”,

“放心吧,难怪说你快5o了没人相信,你这满脑子都是孩子的想法,但想的还挺有道理,不当刑警可惜了!他可没你那么多心眼儿,我干了这么多公安,都没你想象力那么丰富,他是给我们弄吃的喝的去了!”。

“你们刚才嘀咕了半天鸟语,说的什么内容?”,

“去,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他问我你会喝酒不,我告诉他你比他能喝。”,

“你这不是害我吗?”,

“你以为到哪儿都是喝白酒?他们这苞谷酒好喝但没度数,我看我也勉强能喝些。”,

“当心连你老人家的胃把子也割完了,那你得捧着吃!”,老钟知道我在下禁令,因为他老婆临走前嘱咐过我:

“好孩子,看牢了你老大哥,一定不能让他喝酒,到了那儿也不能吃辣,听说那儿的人特别能吃辣。”,

“嫂子,那就把他的胃冻到冰箱里,等回来再用?”,我挨了嫂子一拳:

“真是名符其实的坏小子!怎么选个你跟上?”,但她实际上还是非常放心我的。

主人回来,满脸笑容:

“不好意思,让客人等久了!”,民兵连长上来了,有几个穿筒裙的妇女送上了吃的,一半是食品,一半是水果,她们把几只菠萝削好并切成牙儿,为我们倒满了酒,就告辞下去了,在竹楼上能隐约看见她们挑着竹篮远去的苗条背影,和着高大的凤尾竹,成为一幅巨大的蜡染图,非常美!

“哎,兄弟,你啥时候也有了这爱好?刚才不说,挑个美女留下给你倒酒。”,我脸烫了:

“哥,你胡说什么?我是看她们穿的筒裙,人家都是些小姑娘,我都快5o的人了,你……”,

民兵连长和老钟一起笑了,傣族汉子很直率:

“她们好看吧?刚才她们可悄悄夸你是帅哥嘞!”,我端起酒杯:

“咱们喝酒吧?”,话被我岔开了,这里的腊肉可真是独特,还有那些野生干菌类小菜,十分合我胃口,尤其是辣椒,又辣又香!老钟和民兵连长一直在攀谈,他们一定是在叙旧,但傣族大哥不时地给我让酒,怕冷落了我。

“你不用招呼,你们谈吧,我自己吃喝还自由。”,

“靓仔你好实在,不像有些汉人,作假做的人不舒服。”,

“所以我带他过来没错!”,老钟得意忘形。我渐渐地能听懂一点点他们的对话,仿佛是说竹楼、边境、河界什么的,我心里有了事情,大概吃到凌晨一点左右,寨子里的灯都熄灭了,黑压压的,虽然有风,但身上粘糊糊的,不太适应,傣族大哥喊他夫人把东西弄下去了,因为我把酒喝光了,肉也吃得差不多了,水果也吃了不少,他显然很满意:

“老钟啊,我没有慢待你这位小兄弟吧?”,

“你说哪里话?没看他把酒喝足了吗?他可不作假。”,民兵连长对我赞叹着:

“你可真是我们家的贵客啊!”,他下去了,我和老钟就在这间睡下。

“钟哥,他们怎么喜欢客人这么放开了吃?”,“他们认为远方的客人吃的越多,他们家就越兴旺越长远。”,原来是这种说法。

“他家的阁楼真的能通到那边儿去吗?”,老钟突然一激灵:

“谁告诉你的?”,“我听你们讲的。”,

“你怎能听懂傣语?难道你以前来过?”,

“看你一惊一乍的,我听你们说久了,就开始猜意思,猜个大致,我猜的对吗?”,

“对不起老弟,不,我的小祖宗!我不该那么大声,你猜的一点儿也不对,睡吧,抹上风油精,盖上点儿,这里的蚊子可比咱们那儿的蛾子大!”。

“哥,你怎么拿我当小孩子?我知道这里有十八怪,说不定比你老人家知道的还多呢!”。

“是是,你是文武双全的孩子,老哥我怎么能和你比呢,睡吧孩子,明天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呢。”。他打了个哈欠,不久,开始打呼噜,我的手机震动响了,是嫂子:

“兄弟,你们到了吗?你个喝酒了吗?他吃辣椒了吗?”,

“嫂子你真是不放心人,我哥早睡下了,我一直喝酒,但没醉,你要是不信,我把手机贴到我哥跟前,你听是不是他的呼噜声?”,我真得把手机悄悄靠近钟哥,那鼾声如雷,嫂子在那边儿放声大笑:

“臭小子,嫂子怎么能不相信你呢?要不就不给你打电话了,好孩子,你也少喝点儿,当心那家妹仔看上你你就麻烦了,那里的风俗怪着呢!”,这种只有母亲给儿子说话的口气,也就是钟哥家嫂子,没人能这么跟我说话,否则早闹翻了。

“哎呀嫂子,你人不老,怎像老娘一样教训我?我又不是你儿子,你是让我看钟哥呢,还是你连我一起看呢?”。

“哈哈哈!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就没法活了,我儿子已经和你差不多了,你可是他的偶像,他已经快出师了,好兄弟,听话,你也早点儿睡吧?”。我把电话挂了。

老钟是不会作假的,从他刚才那神经过敏劲儿上,我已经确定我猜对了,民兵连长家的什么阁楼直接通到河里,并且和那边儿连着,就是说,那边儿如果也有竹楼连着,两边儿就连着了,可这阁楼在哪里呢?得弄明白,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再没有别的机会了,老钟很快睡着了,打着响亮的呼噜,我试探着起身,没有反应,光着脚,走到竹楼的外走廊,寨子就在脚下,我放眼望去,我脚下这个竹楼走廊一直向西延伸着,我轻轻地往过挪,不久,我终于现了秘密,这正是通往那边儿的竹楼,它像一架浮桥一样矗立在河中央,把两边儿连了起来,不经心看,没人会去注意这一细节,因为那边儿也住着一家人家,这条河也太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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