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与同行的死人谈阶级划分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讲完了一段小说里的故事已经是近12点了,有人困了要回家,我告诉他:“我给你们讲个鬼的故事,是我在农村亲眼看见的。”,哇的一声:“又来了!赶快跑!”,几个胆小鬼奔回家去了,还有想听的,那我就得讲,闸都开了还能不放水?再说,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还没讲呢,不听算了,谁听谁知道。

那时奶奶还活着。我从来未见过爷爷,因为父亲结婚时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惜的是,爷爷带着全家从湖北老家来陕西落户,虽然置良田千亩,无事不可达,但清末民初的人还是不能接受新事物,故此,没有照片留下来。

除夕前夜,家家在忙年,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我们祖籍是湖北,但到陕西久了,随乡入俗和当地人差不多,可有一样不同:我们不祭祖,也不烧纸,不摆供。还有一样不同:当地人在除夕前夜要到祖坟里去看望故去的亲人,最能吸引我的是,听说他们要把死人的鬼魂背回家过年,等过了十五再送回去;这可彻底成了我好奇心的集中点,我决定,那天晚上一定到坟地里去看看他们背的鬼是什么样子的?白天我疯狂地在村里窜着,目的是靠近东村,可随行的小伙伴们摇着头:“他们跟咱们过年不一样,要到坟上请祖先的,很吓人哪。”,我知道他们不会和我去的,就问:“那你们告诉我,什么时候到坟上去请祖先呢?”,他们低声告诉我:“天快黑的时候,那时侯鬼才会出来!”,我接着问:“你们见过他们请回来的鬼吗?”,大伙个个都摇着头:“快别问了,越想越害怕。”,我不能得罪小伙伴,明天一早他们还要和我一起放炮呢。我没再问,但我没法不想:上坟的都不怕,看上坟也没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坚持自己的决定。

终于等到天快黑的时候,村里炮声不断,我悄悄地溜到了东村,来到村头杨大叔家门外躲在枣树后面,不久,就见杨大叔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些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他手里拿着的纸钱在暮色中是能看清的。我断定:他一定是去请鬼的!我悄悄地尾随在他身后,跟了约有半里多路,来到一座坟墓前,我怕他现,便溜过老渠,躲到了坟的北头,趴在渠沿下,因为还有几座坟紧挨着。杨大叔先是摆上几盘供品,点上蜡烛,然后跪下,烧起了纸钱,嘴里念念叨叨:“爹,年三十了,儿子给你送吃的了,再给你送点钱,你活着的时候没过上好日子,在阴间也该享福了。你要是觉得儿子对你孝顺,就回家过个年吧,过完年我再送你回来。”,他背过身跪着到:“儿子背你回家过年了!”,我没看见什么鬼,只觉得他太滑稽了,便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大叔吓的起抖来:“爹,儿子哪做错了,你可要多担待呀,别吓我,我背你回家过年。”,我实在憋不住了,出大笑声,杨大叔头也不敢抬,提起篮子便撒腿向回跑,他摔倒了,我想撵上去扶他,胆又担心他把我当鬼。便强忍住笑声,等他起来继续奔跑时,我忍不住又笑了,我真想把所见到的赶快回去告诉小伙伴们,可是这时生意外了,杨大叔走了,但我的身后却响起了笑声,我转过身去:“谁?人都给吓跑了你还笑!”,声音继续着,我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落到了我的手上:呀,是纸钱。小时候,孩子们多少都有点迷信念头,觉得给死人的东西不吉利,我想把它放到那座坟墓上,可这奇怪的声音开口说话,是个老头儿:“过年了,你不买几挂鞭炮?”,我站起身来:“我看不到你,这是假钱,不能用,是给死人的。”,那声音反驳:“那你跑到我这里干啥?”,我不示弱:“这里的地从前都是我家的,是社里给收了!”,他沉默了片刻:“噢,原来是小少爷呀,那你快回吧,晚了他们都要出来了,怕把你吓着。”,我笑了:“老爷爷,你出来吧,我不会害怕的,他们是谁,你叫他们来和我一起玩儿!”,他坚持他的意见:“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求你回去吧?!”,我嘻嘻笑着:“哪儿有长辈求晚辈的?再说我至少要看到你长什么样才走。”,他不答应:“不行不行,东家知道会生气的。”他的语气在像哄小孩,可说实在的,我那时还真没有多大,按迷信人的说法:小孩8岁以前能看到鬼,那时我7虽,刚上小学三年级。我问他:“爷爷,什么是东家?”,他解释着:“我们给你们家做长工,你们便是我们的主人,所以叫东家。”,我不高兴了:“我家可不是地主阶级,我家是中农!”,他反问我:“那你咋知道这些地是你家的?”,我的警惕性很高,那时叫阶级觉悟,我不能出卖三伯父,是他偷偷告诉我:“这方圆十几里地都是咱家的,是社里收去了。”,三伯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戴上富农的帽子,后来听八伯母说:“是你五伯母到社里告了他,说他家有大骡子大马,你三伯父也犟,就是不交,结果给划了个富农,还斗过呢。”,每当我见到三伯父时,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大概是血缘反应吧,我觉得他很精明,待人也很和气,可族里人就是排斥他,因为三伯母娘家是大地主。那时,我的逆反心理已经存在,在城里,我在学校莫名其妙地被人排斥并称作“黑五类”,许多孩子都排斥我,开始我以为是因为年龄差距,后来听高年级的朋友讲:“你班同学是势利眼,他们嫌你家成分不好。”,我家既然成分也不好,那我就偏要和三伯父家来往,气死他们!可气死谁呢?我感到老人在村里的处境和我在学校的处境差不多,三伯父和三伯母很孝顺,做了好吃的总是把第一碗送到五伯母家:“我给阿姆做的肉菜送过来一碗。”,五伯母没好脸:“你家富,成天吃肉,我家可吃不起,要是老人断顿了,我们也接不上。”,三伯母便自己端到奶奶床前亲自喂奶奶吃,我悄悄告诉她:“三娘,你就是要给阿婆喂,要不吃不到她嘴里,你一走五娘就来端走了。”,奶奶没有责怪我,而是让三伯母给我也喂一口,我轻轻推着:“不,我自己到三伯家去吃。”,三伯母的眼里充满了感激,现在想来真可气,那是我的长辈,对我疼爱有加,吃人家的好东西还要人家感谢,没道理!再说,那也是我家,我伯父家。

我可不能把这些告诉给这个看不见的爷爷,按他说的他属于贫雇农,是三伯父的对立阶级,我试探着问他:“您认识我三伯吗?”,他的声音里充满赞叹:“三少爷呀,当然认识,他可是伺候牲口的好把式!”,我感到奇怪:“富农也要干活?”,他按他的话说下去:“你家不会种地,但地又多,只好请长工来种。”,我更加疑惑:“地主都是把贫雇农*着、打着去干活的,你怎么说是请呢?你骗人!”,他耐心地解释:“要是*着、打着,谁会来?你家对我们可好了!小少爷,你可不敢听人挑拨。”,那时,他的这些话很可怕,我连忙也解释:“别叫我少爷,我家是中农。”,他回答:“这我知道,土改前天晚上分的家,九少爷是代理县长,连夜让人来报的信,才划成中农的,可你三伯不肯交牲口,到了农业社时,有缺德人告了他,给他扣了个富农,真气人!”,我感到这个贫雇农很没骨气:“你被人剥削着,还替他说话?!”,声音很凄凉并失望:“人可不能昧良心啊!要不是你家救了我们,我们一家早就全饿死了。”,我问:“你家是谁家?凭什么就说你是贫雇农?”,他很无奈:“我可不懂什么阶级不阶级的,谁对我好,我就记他一辈子好!你跟着我儿子到这里,你又把他吓跑了,还问我是谁?”,我不肯相信:“杨大叔是你儿子?那你是杨爷爷啦?你应该是死人,可怎么还对我说话?难道我也死了吗?”,他立刻紧张起来:“小少爷,你可不敢胡说,我看你整我儿子,本想吓唬你,谁知道你是小少爷。”,我问:“你能看见我,那也让我看见你,我才相信你是杨爷爷!”,他终于现身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裤,一双结实的千层底布鞋,看轮廓是一个地道的朴实老农,只是脸色灰,我问:“爷爷,你生病了吗?你的脸色很不好,您好像没有眼睛珠子!”,他亲切地望着我:“我还能再得病吗?你不会让我死两回吧。”,我仍怀疑他在装鬼:“你要是死人,那就领我到别的死人那里,那样我才信你。”,他伸出*的手拉住了我,他的手可真凉!像握在冰棍儿上,我有点相信了:“爷爷,你什么时候让别的死人出来呢?”,他不回答,拉着我缓缓地向北走,生怕我受到一丝伤害:“我的手很凉,可你千万不要松开,等你看完了我就送你回去。”,我跟着他走,他没有脚步声,我们仿佛走到了一个小镇上,街道两旁有做生意的对他打招呼:“回来了杨大爷,你儿子过得可好?”,杨爷爷答应着:“蛮好。”,不断有人打招呼,看来杨爷爷人缘特别好,我问:“爷爷,他们怎么不理我?他们也没有眼珠子。”,他回答:“他们看不到你。”,我被领进一间房子,屋外贴了对联,屋子里特别凉,比杨爷爷的手还凉,屋里有张桌子,桌上摆着水果和点心,我问:“爷爷,死人也过年吗?”,他点点头:“一样嘛。”,我要求到:“我想尝尝死人的点心行吗?”,他拒绝了:“不行,太凉,你吃了会闹肚子的,你爷爷要知道了会生我气的。”,我突然来了兴致:“带我去见我爷爷好吗?”,他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坚决不行!小少爷,你该见的都见了,回去不要跟人讲,家里人等你等急了,该回去了。”,我很失望,并不想走,既然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回去,我趁他不注意,给口袋里装了几块点心,然后主动提出:“爷爷,送我回去吧?”,他始终不放我的手,好像害怕谁把我抢走,这时,门外传进声音:“老杨,该走了,晚了会受罚的!”,我问:“爷爷,谁会罚你?怎么罚?”,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孩子,看来有点麻烦,我把你送出镇子,余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我问他:“爷爷,我回不去了吗?我也要死了吗?”,他不再说话,而是突然把我夹在胳肢窝里飞快地往镇外跑,他跑的可真快!冷风刺得我脸疼,我受不了了:“爷爷,放我下来,我快憋死了!”,就听后面有人在追他:“快追,老杨把活人带进来了!”,杨爷爷边跑边问:“你是不是拿屋里的东西了?”,我不承认:“没有!”,杨爷爷告诉我:“他们是收税的,如果知道我把你带进来,非罚我很多钱,我可没有啊,回去告诉我儿子,以后别再给我烧纸钱了,越多越招祸。”,我问:“什么是收税的?”,他告诉我:“就是你说的剥削阶级。”,我无法想通:死人也剥削?我正想着,突然被抛到半空,只听见杨爷爷大喊着:“以后再不敢到坟地去吓人了!”,我答应着,但眼睛被一种力量给封上了,等我再睁开眼时,我又回到了坟地里,远处村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我无法断定自己去了多久,便往回走,我突然想起那些死人点心,不如先尝尝死人的年饭,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怎么是些奇怪的石头?也好,白天可以拿在手里玩儿,突然身后有个女人声音:“娃儿,把这点心给我吧,我好久都没过年了!”,我记得杨爷爷的嘱咐,不能跟陌生人走,最起码是不跟陌生死人走。我把石头往身后一抛:“都拿去,别再跟我,要不我拿火烧你!”,声音消失了,我疾步往回走,我一路在想:那些死人,包括杨爷爷,他们是鬼吗?

现在想来,自从中国拨乱反正之后,人们便彻底将长期的阶级斗争观念搁置不理而是全身心地搞经济建设,经济是基础,一个穷字会否定一切政治展观,现在注重的是科学展观,但阶级还存在吗?确切讲是阶级划分还存在吗?似乎还有,那么现在的无产阶级指哪类人呢?纵观世界整体展,直观地看待现实社会:城市的失业者、乞丐、失去土地的农民、无助的残疾人等等应该是现代的无产阶级一族,可谁又来正式划分呢?划分有意义吗?

在《四书》中《论语》的《泰伯第八》里,孔夫子有两句极其可恶的话,曾误导了中国古代封建统治者几千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险恶的用心隐含着他恶毒的观点,使历代统治者鱼肉百姓、暴政治民。吾浅薄微见:民不可使由之,不可不使知之,齐家依善,治国依德,平天下则仗大爱也。实际上,孔子周游列国,犹如丧家之犬,怀抱束缚,但他却是个十足的无产阶级,哀哉,一个实质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者的思想,竟然统治了中国几千年!

(于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顺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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