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夜闯太平间
人在小的时候,当第一次听到死字,便会对这个简单而玄妙的字或多或少地生兴趣,当真正见到死人后,幼小的脑海里便会有疑问,我第一次看到死人是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那是随父亲单位去的,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我和小伙伴们在逮蚂蚱,那时约四岁,快到上学的年龄了,一直看不到死人到底什么样,到开追悼会时,孩子们却被大人们挡在悼念厅外:“去,到后面逮蚂蚱去!一会儿我叫你们。”,可每个孩子或多或少地想看看那个叫王永贵的老头死了和活着有什么不同,我抱着这个目的离开了伙伴们:“我到前面的厕所去拉屎呀!”,比我大两岁的蛋蛋答道:“快去快回,一会儿车就要回去了。”,我答应着,只是走到半路在草丛中撒了泡尿,哪儿来的屎?好奇心驱使我在火葬场里寻找着死人的踪迹,专门烧死人的,一定会有死人!我终于在一片巨大的法国梧桐遮蔽下的大房子前停住了脚步,门前伸出个白底黑字的牌子:停尸房。我兴奋极了,这下可以看到死人了!我溜了进去,里面像个大车间,一间间紧挨着,第一间上面写着:洗浴室。怎么死人还要洗澡吗?他们能感觉到水的冷热吗?我的疑问被第二间转移了视线:化妆间。我那时只是简单认一些字,不懂具体的化妆是什么含义,只知道父亲单位有阿姨化妆上班便被称作“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反正不是好现象,难道死人就不怕说成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吗?孩子的问题总是没完没了,我终于忍不住走了进去,看见一个很壮实的女人在一个平躺着的老太太脸上涂着什么,并用一只铅笔(实际上是眉笔)给她画眉毛,我问:“阿姨,你在给她化妆吗?”,女人抬起头来:“谁家的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我看她没有赶我的意思:“我想看看真的死人什么样。”,她淡淡地笑了:“小朋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啂,这不就是!”,她指着那个平躺的老太太,我不大相信:“她像是睡着了,死人应该是鬼样子。”,她扑哧一声笑了:“你见过鬼吗?”,我点点头:“见过,在儿童医院的那个鬼还想吓唬我。”,她根本不信:“那可能是你病了做恶梦吧?”,我摇着头:“不,是抢救我堂弟弟时,我爸让我在过道里等着,然后我就到鬼那里去了,我还见到鬼火了!”,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小朋友,你可别再胡说了,我们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听你说的跟真的一样,我都有点害怕了。”,我有点得意:“原来大人不相信我的话是因为你们害怕!”,她没有脾气的意思,但确实在请我出去:“小孩子就爱胡思乱想,快出去玩吧,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只看到一个死人,并且是个像睡着了一样的老太太,我不甘心:“那我能摸摸这个死人吗?”,她立刻阻止:“去去,快出去,死人身上不干净!”,我争辩着:“你迷信!”,她可真有耐心:“人死了会有传染病的!你没看见我戴着手套吗?我们每天要狠劲地洗手消毒才行。”,这回我信了,便离开了化妆间,继续往里面走去,原来,在这排房子的对面是原始的停尸房,那时的火葬场管理很松散,我便推开第一停尸房的门,啊,原来有许多平板车,有点像医院里推人到手术室的车子,每个上面都盖了床白色的被子,很明显下面捂着人,我过去解开一个:还是个老太太,再解开一个,是个女人,再解开一个,竟然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我解开了许多被子,试着摇摇他们,没人回答,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粗鲁的声音:“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是不是你把死人被子解开的?”,我转过身来,原来是一个看上去并不厉害的强壮男子,我愣了一下,便回答他:“我想看看真死人是什么样子。”,他被我幼稚的话弄得无可奈何:“这里都是真死人!”,我立刻抓住话柄:“那你是死人叔叔了?”,他终于被我问笑了:“那你怕不怕?”,我立刻回答:“不怕!”,他把手伸过来:“那你敢和我握手吗?”,我把手伸过去,他的大手一把抓住我:“这么顽皮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我试图甩脱他的手:“你的手是热的,你是活人!”,他把我强制性牵出了停尸房:“走,见你家大人去,什么地方都敢进!”,我想:你知道我家大人是谁?走就走!他把我带到了一间挂有“接待处”的房子里,在一个脸盆架前把我的双手摁进去:“不许动,洗完再说。”,他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写着消毒液的瓶子,往盆子里倒了少许,又兑了热水,帮我搓手:“好好洗洗,否则会生病。”,我一直确定他没有恶意,从他的眼神里我早已读出他对我的喜欢神情,他把我的手擦干:“去吧,快去找你家大人吧?!”,我往出走,有人进来:“这是谁家的孩子?看着挺乖的。”,他回答:“乖?可不敢貌相,这孩子跑到停尸房,把许多尸体的被子都掀开了,胆子真大!”。过去,我一直简单地认为死人只不过不过是不开口而已,这回,我似乎知道他们还不会动弹,我知道死人大都是来自医院,因为生病往往和死亡有关,于是,我对又医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那里总有死人。

上小学了,放了暑假我便完全自由了。市六医院离我家较近,那里的太平间对我来说是个很具吸引力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是死人去的第一站,我曾几次试图进去,但总也没有机会。终于,有一天我现,太平间晚上的门是常开的,因为看守太平间的老汉总是躺在门前的躺椅上,悠闲地摇着破竹扇,他仿佛是在等死人,又似乎是在消遣,总之,这个医院的条件设施是较差的,不断地往里面运冰块儿,那时还没有冰柜,我们也不知道冰箱为何物,同学告诉我:“那些冰块是护死尸的,怕放坏了。”这便一下调动了我往昔对死人的兴趣,停尸的都是些来不及转院就死在这儿的,医院的管理也很差,但这恰恰给我制造了可乘之机。白天,我和几个同学来这里玩,因为医院的老房子的屋檐下有麻雀窝,我门搭着人梯上去掏,总是被医生赶来赶去的。我提议到后院的太平间去掏,没人敢去,同班同学范福说:“那里有死人,会中邪的!”,我说:“那咱们晚上来掏?”,他连忙摇着头:“不行不行,晚上会闹鬼的,更害怕。”。我们来的太平间附近,看看有没有麻雀窝的迹象,这时,就见一个瘦瘦的男大夫在跟看守太平间的老汉脾气:“李大爷,你说你是怎么看的?尸体在冰块儿里裹着,,怎么能让老鼠咬了?这怎么跟死者家属交代?火葬场不接收怎么办?”,老汉低着头不吭声。大夫稍稍压低了声音:“晚上认真点,我让王大夫来修补一下,看能不能将就过去。”老汉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大夫走了,老汉摇着头莫名地自言自语:“冰块儿包的那么严实,老鼠怎么能钻进去?就是进去了也回冻死,明明是原来就有牙印嘛。哼,找事!”。我真想去看看他说的尸体上的牙印是什么样子,但不太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同学们都跑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继续看个究竟,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人,象是哪个死者的家属,他们进到太平间不久,就吵闹着出来,和同来的医生理论着:“昨天抬来时什么也没有,今天怎么成了这样?那么得说清楚。”,老汉解释着:“可能是老鼠钻进去咬的。”,家属不同意他的说法:“老鼠能咬那么大的牙印,老虎还差不多!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人吃人肉啊?!”,一句话,说得医生、老汉等几个人做出了要呕吐的动作,医生稳住了神:“您说的太过了吧,我和院长商量一些给你们点补偿,再让外科大夫做一下修补您看行吗?”,死者中也有讲道理的:“事已至此,只有早点送为好,免得再出错。”。外科大夫拿着医疗工具来了,我多想跟进去看个究竟啊,但不可能。有过了好久,里面的人出来了,火葬场的车也来了,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被老汉用平板车推出来送了上去,车开走了,事情结束了,外科大夫对老汉说:“你动过尸体?”,老汉摇着头:“我吃饱了撑的!”,外科大夫低声对他说:“你去看看,好几具尸体都这样。”,老汉的脸色立时变得很难看,他进去了一会儿,奇怪地摇着头出来:“几十年了,从没见过这事。”,他回到了太平间旁的那个小屋,那大概就是他的住所吧。在离开那一刹那,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晚上,我一定要来弄个明白!

那晚,我向爸爸撒了谎,说是到同学家帮他补习功课,他家人让我在他家住一晚上,补课是真事,但没要求我住。这位同学和我一样贪玩,但功课不好,考完试总挨揍。我帮他把数学和语文作业中的错题都找出来,现给他改,再让他重做,但还是有错的,我耐着性子一直在讲,在写,目的是为了磨时间,几个小时过去了,我又检查了几遍,找了些新题给他做,他也只能做对一半,这已经很不错了,起码够及格水平了,他高兴地对他妈妈说:“妈,我能做对一半数学题了!”,他妈妈是个极其朴实的家庭妇女,她端来几牙西瓜:“这就好,让这个孩子常到咱家来帮助你。”,她把一牙西瓜递给我:“真是感激你,你一定是个又乖有听话的好孩子?!”,同学笑了:“妈,我们老师都叫他捣蛋鬼,同学叫他天不怕!”,他妈妈绝对不相信:“胡说吧?我看这孩子乖着呢。”。补完课,已经是半夜11点多了,他妈妈让他送送我,刚一出胡同口,我便把他赶走了:“你走吧,我自己回!”,他问到:“这么晚了,你不害怕吗?”,我没理他,径直朝医院方向走了。

来到医院,我从急诊室溜了进去,拐了几拐便来到太平间附近,找了一处不易被人现的地方藏起来观察着,吃了西瓜,凉风一吹,我便有些尿急,转身在一棵树下尿了一大泡,继续观察太平间门口,老汉还是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娘的,总不能让我搂着尸睡吧,又没丢,就是多了几个洞,早晚还不是烧成灰。”,今晚,他脚下多了瓶白酒,看来他快醉了,我开始兴奋了:要是他彻底喝醉,我就可以进到太平间里去侦察了!我盼着他快快再喝,大约有半个小时后,老汉开始打呼噜了,简直鼾声如雷,我丢了块石子过去,没反应,我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他彻底醉了,我用了好大劲把太平间的门推开,进去转了一圈,现后面有一个窗户开着,很低,抬腿就能上去,我到跟前一看:外面是后街。早知道,就翻窗户进来了,费了这么大周折,我果断地把太平间的大门从里面关上,因为有了非常可靠的退路!我试着拉那些死人“抽屉”,只能拉开一点点,只好用力在推进去,冰块儿被我弄的直响。这时,我突然听到窗户外有低低的女人哼哼声,象是在唱歌,又象是在念叨什么,我边立刻藏到停尸柜一侧。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居然生了:一个披头散的女人身影竟然敏捷地翻窗而入!外面昏暗的路灯照射出她僵持、呆滞、抽搐的表情,她进了太平间之后,象梦游一般来到停尸柜旁,机械地拉开一个大“抽屉”,扒开冰块儿,疯狂地掀开上面的白布,抱起那具男尸,顺着脖子咬了下去,她在吃尸体!!咬一口就嘻嘻笑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却能渗到人脑子里,我看的了呆,心跳都加了,不是害怕,而是感到震惊,我努力稳住神,看她接下来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好象是吃饱了,我感到点恶心,可能是条件反射吧。她撩拨着头,出渗人的冷笑:“不给我糖吃,我偏吃!”,她把抽屉推进去,又开了另一个,同样抱着尸体咬了下去,她的头移动到了一处外面路灯完全可以斜照到的地方,她的嘴角上粘着凌乱的头,表情很得意,五官扭曲着,狞笑着,下巴上淌着刚刚融化的血并往下滴着,我认真地看着她咬完第四具尸体,她终于罢手了,大概这回真的是“吃饱了”,她把头往后一撩,低沉地继续狞笑着:“哈哈哈哈!吃够了!真甜!”,然后便又迅翻窗而出,我紧跟着她,怕她现便保持一定距离,她走进一条小巷,我咳嗽了一声,她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像喝醉似地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拐到一排民房的后面,到了一处开着窗户的屋后翻窗进去了,灯开着,她进去用一大团卫生纸擦了嘴上、脸旁的血迹,一头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我也很累了,坐在窗户底下睡着了,鸡叫了,我被吵醒,幸亏醒来的早,否则就会被当作小偷了,我离开她家窗户一段距离,但仍能看见里面,她醒了,有个老太太进来了,她抱怨着:“妈,你咋又没关窗户?要是有里拐角推着自行车出门:“妈,我上班去了。”,她和昨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我感到非常不解:她是怎么回事,分明就是她,怎么像换了个人?难道我是在做梦?那我怎么会在她家的窗户底下?我本打算那晚再去,但一想到吃尸体那一幕,我又有点想吐。我要把这事告诉谁呢?谁又会相信呢?可医院的太平间总是有吵闹声,不久,我又到那里去打探,只见太平间的门上贴了封条,看尸体的老大爷也不在那里了,我猜大概是尸体频频出事,他被医院辞退了吧。

临上高中那年,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就是在这家医院被误诊,本来是白血病,却被错诊为阑尾炎,我陪他到这里挂的急诊,我们考上的是同一所学校,但高中开学后,他再也没进学校的门,就是从这家医院,他开始踏上了死亡之路。并非因误诊,那本来就是不治之症,条件这么差的医院是不太容易检查出来的,即使检查出来它也没有条件为患者做化疗,我并不抱怨这家医院,倒是庆幸我的好友没有继续在这里治疗下去,否则,早晚有一天他会被送进这里的太平间,他的尸体是否会被那奇怪的女人侵害亦未可知。

现在,这家医院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彻底拆迁了,新地址离我原来的住处更近,只是它更像一个规模较大的诊所,我路过那里,进去看了看,没有设太平间。

(于西安市中心家中盛顺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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