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断喝,从画舫里探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脑袋来。正是朱师爷。待看清楚居然是蓝海娴时,那张瘦脸上先是惊讶,然后马上换上了谄媚的笑容:“蓝姑娘,你不是同宋学士到东京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哦,小人知道了,这是衣锦还乡,衣锦还乡。”
对于像朱师爷这种谄媚无耻的小人物蓝海娴可是见得多了,当下不卑不亢地说道:“你们家沈老爷呢?叫他出来小女子有话说。”

刚才沈铨端着一杯酒正要往嘴里送,被蓝海娴指使船公开船这么一撞,酒登时全都洒在前襟上。沈铨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正好朱师爷回过头来禀道:“老爷,蓝姑娘……”

“什么蓝姑娘黑姑娘,把她抓上来,本府尹非得狠狠责罚她不可!看把我的衣服弄的。”说话的当口,一个妖冶的女子掏出手帕帮沈铨揩拭洒在衣襟上的酒渍。

“老爷,是蓝海娴姑娘。”见沈铨没听明白朱师爷只好说出蓝海娴的名字。

“什么?蓝海娴?”沈铨差点没跳起来,一把推开给他擦拭酒渍的青楼女子,探头过来一看,撞船者果然是昔日的秦淮名妓蓝海娴。沈铨久历宦海最擅长的本领就是看风驶舵,知道眼前的蓝海娴已经不再是碧涛阁的一名歌妓,而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龙图阁大学士宋时儒的儿媳妇。当下大声叫船公把踏板伸过去搭在两只船的船舷上。“宋夫人,请过来一船说话。”沈铨改了称呼。

等蓝海娴与我上到沈铨的画舫时,桌子上早已重新换上了杯盏酒菜。刚才那位哭泣的女子坐在一旁的角落里兀自垂泪。

“宋夫人请坐。”沈铨毕恭毕敬请蓝海娴坐到了上座的位置上,同时向我睃了一眼,“这位是……”

“我是……”我正要说出“我是吴书生”几个字,忽然看到蓝海娴不住地向我使眼色,不知又搞什么花招,只得硬生生地把后面几个字咽到肚子里。

“沈大人,这位可是贵客,他的大名可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你俯耳过来,小女子只告诉你,你可要保密。”蓝海娴故作神秘。

见蓝海娴说得庄重,沈铨赶紧弯腰俯身过去。蓝海娴在他耳边低声嘀咕几句。沈铨脸都变色,说话也结巴起来:“赵公子,恕下官轻慢之过。快请坐。”

这个蓝海娴搞什么鬼,我怎么又变成赵公子了!“不知者不怪。沈府尹休得多礼。”我只得装腔作势地答道。

“大家继续。”沈铨屁颠颠在一旁坐下相陪。一时画舫上又鼓乐齐鸣。

沈铨大献殷勤,不住地向我和海娴敬酒。酒过三巡之后,蓝海娴开口问道:“沈府尹,你可真会享受呀!清风明月,酾歌美酒,歌女相拥,着实是悠闲得很呀!”

本来蓝海娴话里充满着讽刺的意味,沈铨佯装不知,脸上堆着笑:“哪里,哪里。宋夫人你有所不知,承蒙宋学士提携下官升任工部尚书了,过几天就要到东京上任去了。同僚宾朋在此设宴替下官饯行。”

“哦,原来沈府尹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啊!”蓝海娴道,“小女子与这位赵公子此次来南京是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沈府尹,不知可否?”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能为宋夫人效劳那是本府尹的荣幸,有什么事请宋夫人明言,下官定当尽力。”沈铨忙不迭声地说道。

蓝海娴端起酒杯浅浅呷了一口,面带笑容:“这位从东京来的赵公子可是有身份的人物……”

沈铨忙陪着笑:“下官清楚,下官清楚。宋夫人请讲,下官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对南京府的繁华赵公子早有耳闻,歌舞升平,烟花柳巷,此次特地过来就是想见识见识。沈府尹可清楚了?”蓝海娴接口道。

“下官清楚,”沈铨点头哈腰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姑娘们,过来,好好侍候这位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赵公子。”

画舫上的六七名青楼歌妓自然听命于沈铨,叽叽喳喳搔弄姿地拥了上来。我何曾见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向蓝海娴投去求救的眼光。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好像跟原有计划有点出入。

“慢着。”见我这副惊慌失措的熊样,蓝海娴抿嘴轻笑,适时制止,“沈府尹,赵公子什么样的名媛佳丽没有见过,这些个残花败柳怎能入他的法眼。”

“这……”

蓝海娴向那位哭泣的歌妓望过去,见她落落寡欢地坐在一旁,脸上仍带着泪珠,如同带雨的梨花,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这位姑娘长得还勉强过得去,就让她过来陪一陪赵公子吧。”蓝海娴指着坐在角落里的那位歌妓说道。

“这……”沈铨为难了,“宋夫人,这小蹄子犟得很。还是换一个吧。”

“就她了!你堂堂南京府尹马上就升任工部尚书了,连一个青楼歌妓都唤不动?”

“箫箫,过来!”见蓝海娴坚持,沈铨只得硬着头皮大声喝令那名歌妓。

“老爷叫你呢,还不快点过去!”朱师爷也在一旁帮腔,只是不敢像刚才那样那么大声呵斥了。

那名箫箫的歌妓擦了挂在脸上有泪珠,款款站起身,向这边走了过来。敛衽道了个万福,然后按照沈铨的安排坐在我身边。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箫箫。她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穿一件粉红色的衣服,一双眉又疏又细,眼睛很有神,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箫箫虽然坐在我的身边,但并不抬头看我,只是一个劲地绞弄着攥在手中的一条鲛帕。

“真是我见犹怜啊!”蓝海娴轻声感叹道。

又喝了一会酒,眼看着月上中天,蓝海娴起身告辞:“沈府尹,多谢你的盛情款待,小女子与赵公子先行告辞了。这位箫箫姑娘我们也带走,今夜就让她陪一陪赵公子。”

沈铨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沈府尹不肯?”

“哪里的事?箫箫,你可要好好地侍奉这位赵公子,不能再犯犟脾气了。”无奈沈铨只得交待箫箫。

“那就多谢沈府尹了,到了东京可千万记得要到宋府拜访宋学士。”

“那是当然。”

“赵公子,带着箫箫咱们走吧。”说完,蓝海娴率先从踏板上走了过去,仍然回到来时租的那只画舫上。我带着箫箫紧随其后也上了船。

船公自得了蓝海娴一锭银光闪闪的赏银后,精神百倍地撑着长篙深深地插入水中,画舫像一只轻捷的蜻蜓划着碧波前进。一路上箫箫没有同我们说一句话,眼里充满警惕的光芒。

“妹妹是哪一处的?”蓝海娴温语问道。

箫箫冷冷地盯着我们一语不。

“妹妹放心吧,我们是好人。”蓝海娴知道箫箫误会了,连忙解释,“我们在岸上听到妹妹哭泣才生出这么一个计策救你出火坑的。”

“真的吗?”箫箫仍然不信,“沈府尹对你百般奉承,你们不是一路的吗?”

蓝海娴微微一笑,道:“小女子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做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呢?”

箫箫低头沉思着,看得出蓝海娴的一番话已经打动了她。

“小女子叫蓝海娴。”蓝海娴自我介绍。

“你就是数年前名动秦淮两岸的名妓蓝海娴?”箫箫睁大了眼睛。

“蓝海娴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用得着冒充吗?”

这下子箫箫终于相信了,“扑嗵”跪倒在船上,眼泪夺眶而出,“姐姐救我!”

蓝海娴双手把箫箫搀起:“妹妹有话请坐着说,何必行此大礼。”

“小女子是春风楼的歌妓……”箫箫终于开口讲出实情。

“哦,妹妹请往下讲。”

箫箫擦了擦挂在腮上的泪珠,抽抽咽咽往下讲:“小女子原是东京汴梁一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在七岁那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强盗闯进家里将一切洗劫一空,还杀死了家里老老少少七十多口。爹娘都被凶残的强盗杀死了。强盗头子看小女子长得倒也有模有样,就将我拐到南京卖到了春风楼。老鸨得知我是大户人家的闺女,立志要将我培养成秦淮艳妓。”

说到这里,箫箫停了一会,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往下讲。蓝海娴毕竟是女人,走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妹妹有什么难处就尽管讲出来,小女子会尽量帮你的。”

箫箫忽然忸怩起来,脸通红通红的。“小时候父母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是我们家的世交。那人叫柳郎,我们从小一块玩,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小女子全家被杀之后,柳郎的父母认定我也被杀了,*着他再娶亲。但柳郎却怎么也不肯,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才甘心。如果我真的死了,他就终身不娶。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上个月柳郎竟寻到南京来了。恰巧我和姊妹上街买东西,与他撞到了一起。知道我现在春风楼柳郎拿着银子要给我赎身——蓝姐姐你也在青楼呆过。老鸨岂是好唬弄的主?张口就是黄金万两,柳郎哪里有这么大的一笔钱?被龟公从春风楼里轰了出来。老鸨担心我走了,落得个人财两空,恰在此时,沈府尹出白银两千两替我梳头破瓜,老鸨就答应了。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小女子才会在画舫上哭泣。”说完,箫箫又迎风落下泪来。

“好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鸨!”蓝海娴还没说话,我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破口大骂起来。

“不就是黄金万两吗?这有何难?”说着,海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箫箫,“这是一张黄金一万两的银票,明天你就交给你那个柳郎让他到汇通银行兑换成黄金到春风楼赎你。”

箫箫感动得泪流满面,“扑嗵”又跪在船上:“姐姐大恩大德箫箫永世不敢忘!”

蓝海娴把箫箫扶了起来:“妹妹言重了!但愿你与柳郎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说毕,蓝海娴命船公撑船向春风楼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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