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县里两名正规范毕业的学生之一,我对分配还是蛮有信心的。当然县里的名牌老校文昌中学是不指望的,自己毕竟只不过是一个刚从中师毕业的毛头小伙,没有什么教育教学的经验。最不济的也应该是在镇一级的中学,绝不会分到农村学校。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幼稚,对未来充满了盲目的乐观,对人性的丑恶与社会的复杂还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
到了八月二十八日,我正在自己的房间练毛笔字,隔着窗户见村支书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大老远就大着嗓门喊道:“大老黑,大老黑,书生分配啦!恭喜你生了个好仔呀!”

见村支书亲自上门,父亲一时也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将村支书让进屋里,又是让坐又是倒水,忙得不亦乐乎。母亲也赶紧过来帮忙。

村支书喝了口水,用衣袖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说道:“县教育局来电话了,你家书生被分配到昌里镇水满村的水满小学。虽说是偏远了点,好歹也是吃财政工资的,也算是国家干部了!”

听了村支书的这一番话,我的心已凉了半截,不仅是偏僻的农村,还是小学,这与我的理想,与我中师毕业生的身份也太不相符了。想到自己今后将会在闭塞的农村跟一群蒙昧的小屁孩过一生,我几已绝望,抛下手中的毛笔怔忡出神。至于村支书还说了些什么,什么时候走的则一点都不知道。

父亲母亲对这个分配结果还是满意的,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劳作,现在家里忽然出了个吃皇粮的,可以说是家里莫大的荣耀,说不定整个家属的命运会就此而改变。待村支书走后,父亲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把村支书的话有重复了一遍。最后说道:“县教育局通知八月三十日去领介绍信,然后到分配学校报到。”

我冷冷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父亲见我如此的冷淡,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叹了口气走了出去。我独自坐着,预想着即将开始新生活,心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向往与期待,而是一种深重的无奈。不知道如玉被分配到哪里了?我有一股强烈的倾诉的**,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

八月三十日我起了个大早,先坐车到了镇里,刚下了车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邮政局,按照如玉给的电话号码拔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尖着嗓子喊道:“如玉,如玉在吗?你的电话。”我清楚地听到如玉应了一声,看来她早就等在邮政局里了。待对方提起话筒,我叫了声“如玉”,如玉也叫了声“书生”,双方便陷入沉默之中。一个半月的离别让我们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将分配的情况跟如玉说了。如玉也将自己分配情况对我说了一下。如玉还好一点,被分配到一所镇中学。但从语气中听得出如玉对这样的分配还不很满意。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简单地安慰了她几句,并约定到了学校之后给对方写信,然后就挂掉了电话。

出了邮政局,我直接坐车到了县里。来到县教育局一看,人事股门口挤着二三十号人。大家都对分配结果都不满意,七嘴八舌议论个不休。王高明也在其中,见到我他走了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据说从我们这一届开始,中师生都要到农村小学锻炼五年,然后才能申请调动。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才接着道,“不过也有例外的,那个李学明,哎就是你们班的,他老爸在在省委当秘书长那个,就分配到省里的实验中学当老师。哎,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这个世道就一个字‘钱’,没钱免谈!”

提到李学明我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一个矮矮胖胖的形象,脸上老是挂着趾高气扬的神气。听说他老爸是省委的秘书长,家里又有钱又有势。暑假在省城溜达的那辆自行车就是如玉向他借的。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王高明又接着道:“什么文件、规定都是假的。不仅李学明,听说那个如玉也分到镇里的中学。***就苦了我们这些无钱又无势的人!”王高明骂了一句,结束了他的讲话。我心中奇怪,为什么如玉分配到哪里他也如此的一清二楚,我可是才刚刚知道的。从谈话中我了解到,王高明分到桃李镇大王村的一所农村小学。桃李镇跟水满镇是邻镇相隔不远,都属于偏远闭塞的地区。听说我被分配到了水满村的水满小学,王高明惊诧地看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我问道:“什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王高明忙道:“没……没什么,不过你得留意着点!”对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我感到莫名其妙,刚要详问端的。这时,那位打扮时髦的黄姓女子喊了起来:“王高明,王高明来了吗?过来领介绍信。”王高明应了声,匆匆跟我道了声别便进去了。

领了介绍信,我又匆匆赶往车站,刚好有一辆载客的拖拉机开往昌里镇。听说我是分到水满小学当老师的,乘客都很客气,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是天外来客似的。

一个中年的乘客大概是水满村的人,感慨道:“水满小学可是好几年都没有新老师分配下来了,不是老的就是接班的,教学质量可是下滑了不少!”

一个老者咳了一声道:“咳,听说这水满小学可是经常闹鬼,就是分了也没有老师敢来。”

老者的一番话车里登时炸开了锅。一人道:“那还不是宋时儒阴魂不散出来搞怪吓人!”

一人道:“听说那可是个女鬼,穿一身白衣,披头散的可吓人了!”

我越听越不是滋味,回想起到县教育局领介绍信时王高明怪异的目光心里不禁有些毛。虽然这对一个接受了现代化教育的中师毕业生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耻,可我身上还是有一股凉飕飕的感觉。看着车里的乘客向我投来的怜悯的目光,就像我是一个即将被鬼魂吞噬的垂死之人似的。鬼,这世上难道真的有鬼吗?

拖拉机到达昌里镇时已是下午的五点多钟,甫一下车就有一位高高瘦瘦,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三十多年的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走了过来。见到我便问:“我是水满小学的校长宋世用,请问你是县教育局分到水满小学的吴书生老师吗?”

见我点头,那人脸上便露出谦和的笑容,道:“总算等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不来,为什么?”话刚出口我就感到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太蠢了,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水满小学闹鬼吗!

果然宋世用白皙的脸上现出一丝尴尬,从我的手中接过行李放在自行车的后尾架上,道:“已到了晚饭时间了,咱们就在镇上吃饭吧。吃完饭后再赶回学校也不晚。”

借着吃饭的机会,宋世用简单地把水满小学的情况讲给我听。原来水满小学的前身叫做明德书院,大概取的是儒家经典《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之意。书院的创始人是宋时儒,是宋朝的大官,退休后便在水满村创建了这座明德书院读书讲学,学风很盛,培养了一批人才。宋世儒死后书院一度废不用。“文革”结束后,党中央出了每村建一所小学的号召,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水满村便在明德书院的基础上建成了水满小学,事实上水满小学就是明德书院。两者共为一体,不可截然分开。现在的水满小学有一到五年级共五个班,每个班只有十个八个人,最多的班也仅有十三个人,全校有五十个学生左右,教职员工十一个人,是名副其实的“麻雀小学”。

吃完饭已是六点多钟,天差不多全黑了下来。从昌里镇到水满村还有五六十公里的山路。这时已是初秋天气,山中夜晚清新的空气中带丝丝的凉爽之意,沁人肌肤,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山路盘旋弯曲,崎岖不平,说是骑车其实是推的时候多。一路上我们东拉西扯,也说到学校的一些情况。好几次我都想向宋世用证实学校闹鬼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到了深夜九点多钟,终于到了水满村。朦胧夜色中有几户人家的屋里还闪烁着灯光,宛如鬼火一样。

进入村子后,宋世用小心冀冀地对我说道:“今天已晚了,先在我家住一宿吧。明天再到学校去。”

“这怎么行呢?”我拒绝道,“我还是到学校住吧,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宋世用见我坚持倒也不好意思勉强,到家里将自行车停了下来,简单地对妻子交待几句。她的妻子一个剪着短的中年妇女脸上现出惊恐之色,惊疑地盯着我。

从宋世用的家到水满小学不过一公里的路程,穿过一片树林,淌过一条仅没至脚踝的小溪就到了水满小学。黑暗中只见几间屋子耸立在那里,像欲噬人的鬼怪一样。宋世用打着手电筒,从一个侧门进了明德书院,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个天井里。

正在行走之间,忽听到黑暗中有轻微的响声。“谁?”宋世用喝了一声,声音里充满恐怖。接着手中的手电筒对准声音来处照了过去。亮光中,只见一个身着黑衣服,驼背跛足的老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铁片正欲挂在天井中的一棵白杨树斜出的树枝上。

“是老李头呀!”宋世用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了干什么呢?”

“就要开学了,我把钟挂上去。”老人面无表情地说。

“这样呀,辛苦了!这是新来的吴老师,今晚就住在经正楼里。这是敲钟的老李头,是学校的老职工了。”宋世用介绍说。

“李大爷好!”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老李头依旧面无表情,踮着脚要将钟挂在树枝上。我看到他很困难的样子,走了过去帮他将钟挂好。老李头瞥了我一眼,一言不,一瘸一拐地走了。很快老李头踽踽独行的身影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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