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玉已由简兵这种动作中看出了事态的不妙可是却猜不出对方将要以一种什么样的手法来对付自己。
简兵张着没有牙齿的嘴出了令人汗毛耸然的一阵笑声——

“胡老七念在当年你我兄弟一场的情意我决计放你离开你意如何?”

胡子玉冷冷一笑道:“只怕你未必心口如一。”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我就谢了。”

胡子玉冷漠地说了这句话心里仍然存着狐疑。

“你是要谢谢我”简兵缓缓地道“但却不是在这个时候!”

“什么时候?”

胡子玉在说话的时候却已经现由简兵眸子里传出的凌厉杀机想到了此人素来心狠手辣由不住有些胆战心惊未卜生死。

“胡老七你放心现在我有几句话要交待你你却要听清楚否则你可就回不去了。”

胡子玉只把湛湛的双目注定着对方要听他到底说些什么。

“瞽目阎罗”简兵道:“这里是曹家集你出得门后只消直走左边是冰河右面是百里荆藜对于一个失去双目的人是很危险的!”

胡子玉陡地升起了一阵寒意。

“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简兵冷冷地道“到了这时候你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他缓缓地抬起了左手分开了中食二指颤抖的手指表露了他内心恶毒的杀机——

“我要你跟我一样先尝尝瞎眼的滋味!”话声一落他的两根手指已飞点直出正中胡子玉双瞳。

可怜胡子玉空负一身武功只是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睁眼待死以外别无良策。

鲜血怒溅中简兵一双手指快地拔出来随着他的手势胡子玉的一双眼珠已滚落在地。

在此同时简兵的身子却如同旋风般地向后面撤开手中的竹杖也同时离开了胡子玉的“心坎穴”道。

胡子玉痛失双目时情不自禁地出了凄厉的一声吼叫。

他恨透了面前的简兵——

是以在简兵猝然收撤竹杖的同时胡子玉却于彻骨的创痛之时排山运掌巨大的掌力直向着简兵后退的身势猛攻出去。

简兵昔日外号“来如风”当可知他行动之敏捷。

只是胡子玉这种排山掌暗藏“天罡”功力其威力却是非同凡响。

简兵那么快的退身势子依然为他掌风所袭中——

像是一把锐利的钢刀扫过一般连衣带肉被斩下了一片来。

简兵就地一滚腾身而起已落在了堆集如山的皮货堆上。

他忍着一时皮肉之痛愤怒的面颊上暗含着几许快意领受着他加之于胡子玉身上的杰作。

胡子玉像是失去了人性般地咆哮着面颊上满是鲜血特别醒目的是他那双失去瞳子的眼睛随着他踉跄奔驰的身形频频挥动着双掌。

掌力过处四壁齐响仿佛整个库房都要倒塌下来。

“简老八你好狠的心!”

“有种的过来我们就在这里拼了命吧!”

任他叫哑了喉咙伏身在货堆上的简兵却是一动也不动。

虽然他眼睛看不见可是他灵敏的双耳却能兼同眸子的作用听得出对方凄厉狼狈的景象——

这一刹那他无异感到满足了。

多少年压制在内心的仇恨在这一瞬间获得了充分的泄。

他本可以此刻出手顺利结果了胡子玉的性命。

但是他偏偏不要。

终于胡子玉在一番疯狂般的拼命叫嚣之后盲目地冲了出去。

守候在库房外的是曹村长以为有机可乘他手里掣着一口钢刀迎着胡子玉扑出的身子陡的一刀挥下来。

胡子玉虽说是身处于盲目疯狂状态可是能具有他们这类身手的人即使是失去双目也能有特殊而异于常人的感触能力。

是以曹村长的这一刀诚为不智之极。刀身尽管是递出得疾快无比可是尚还没有接触到胡子玉的头顶已为胡子玉抬手抓住了他那只持刀的手。

曹村长大吃一惊用力地想往后夺刀却已是无能力。

胡子玉哑叫一声道:“无耻的东西!”另手乍挥如同一口钢刀般砍在曹村长的脖颈之上。

只听得“咔喳”一声这一掌虽不曾把曹村长的人头砍落可是充沛的内力却把曹村长颈项骨生生地折断。

曹村长“吭”了一声一头扎下去顿时一命呜呼。

胡子玉这时已拾得了曹村长手上的钢刀此刻被扑面的夜风一吹顿时头脑清醒了许多。

俗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胡子玉在丧失双目之后忽然珍惜到生命的可贵。

这一刹那他决计要死中求活逃得活命了。

像是凶神厉鬼般他舞动着手上的那口钢刀连蹦带跳的瞎乱胡闯地离开了曹家集。

一切都好像是敌人设置好的圈套在这个回合里谭雁翎这一方面无疑吃了大亏。

胡子玉状若血人地奔出曹家集——

这条路他不需要简兵的关照事实上已是相当熟悉。

只是对于一个猝失双目由光明骤然变为黑暗的人来说仍是感觉到极大的不便。

他在一阵疾奔之后不得不停下脚步来。

这是一片旷野这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只是再前进可就如简兵所说左有冰河右是毒荆仅仅当中有一条可容两辆马车并进的驿道。

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的确是太危险了尤其是对一个猝然失去眼睛的瞎子来说那就更残忍了。

胡子玉足足在这里站立了有半盏茶之久还不敢下脚——

失去瞳子的一双眼眶里不仅仅染满了鲜血更多的是汩汩的泪水。

怅恨!怅恨!

懊恼!懊恼!

说不出的凄冷、怒忿、仇恨、自怜……如此多的感触一时间冲袭着他几乎使得他为之麻木了。

抬起了袍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和血他开始继续前行。

不意才走了两步却被地面的一块凸出的石块绊了一跤手里的刀几乎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不胜狼狈地爬起来一时变得呆痴猝然间使他体会出这种失去眸子的生活简直比死更可怕!

无限的凄怆转瞬间化为满腔的悲愤长啸一声他决计不顾生死展开了身法倏起倏落向前直冲过去!

他这时的心清真恨不能一头撞死!

偏偏面前一无拦阻一任他横冲直撞竟然碰不到一点阻碍。

他喘息着定下了身子内心之悲忿感伤真是无法形容这一阵子急奔意图求死的勇气过去之后他又不再想死了。

事实上他眼前又来到了冰河的边缘当他再前进几步时只觉得足下踏空一时收足不及噗通一声坠身于展望无及的冰水之内。

胡子玉原来是轻功极佳之人只恨此刻坏了眸子失却先机一脚踏空再想拔身已是万难眼看着全身下沉即遭灭顶。

值此一千钧之间陡地自河岸上抛下来一根丝绦。

这根绦条可说是他眼前惟一救命的东西了胡子玉当然不肯错过他一把抓住了绦条一端。手方抓牢即时岸上人手腕一振并听得哗啦一声水响胡子玉偌大的一个人就像是一条上钩的大鱼随着他翻起的手腕高高抛掷而起遂即四平八稳地落在了地上。

胡子玉此刻真是狼狈极了全身水淋淋的由于事仓促竟连闭气也是不及急切间一连灌了两口冷水这时再吃夜风一阵吹袭由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手里兀自紧紧抓着那根绳索而绳索的另一端却显然抓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那人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神采自若虽然略现同情却并不显著。

这时他冷冷一笑道:“春来春去有空时花开花落无尽期阁下一方之尊如今竟然落得如此下场着实令人可怜!”

胡子玉陡地一呆睁着一双淌着血的眼窟窿道:“足下是谁?救命之恩本应拜谢只是胡某一生骨硬从不受人怜惜足下如果只为怜恤在下那就大可不必了!”

那人原本心存轻视的意念一时间转为严肃。

士可杀不可辱!

此人能在穷途末路身负重伤之际兀自不肯示弱于人只此气魄却也令人钦佩。

那人如非事先对于谭、胡二人抱定极深之成见而来几乎对于眼前这个人心存谅解了——

他当然不是一个随便放弃原则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落井下石打落水狗。

对于他所深痛恶绝的大仇人亦复如此。

他直直注视着胡子玉——良久之后他鼻中“哼”了一声道:“阁下有这番气度倒不愧是条汉子只可惜——”

说到这里临时把话吞住。

胡子玉尽管是冷得全身抖可是却清楚地听见了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时他怔了一下道:“只可惜什么?”

“唉——”那人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足下与贵上早年所行非是以至于种下了今日的祸因迟早难免一死!”

胡子玉冷冷笑道:“莫非是司徒火老贼一伙的么?”

那人寒声道:“虽不是司徒火一伙却也不是你们一路的。”

胡子玉道:“请问大名?”

那人“哼”了一声目光中带着怜惜他打量着眼前的胡子玉——长久以来这个人一直是谭雁翎的左右手运筹帷幄素有智囊之称谭雁翎所行的每一件事如非是出诸他的主谋也多少参与此人的意见在内。

说他是主凶之谋应该不为过之。

那人在一开始说话之时即变换了嗓子用中气音使得声音与他一贯的口音完全不同是以胡子玉用尽了智力辨别却也分辨不出。

那人注视着胡子玉良久之后遂道:“有一句话要当面向胡兄请教。”

胡子玉此刻已运用内功自丹田内提吸起一股元阳之气继续贯注全身收到了却寒作用。

这时聆听之下他徐徐道:“请问在下知无不言!”

那人冷冷地道:“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地点是金陵旧地被害人乃是当时富甲一方而又乐善好施的梁仲举梁先生。”

胡子玉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梁先生?”说着他后退了一步倒吸了一口冷气点点头道:“有关梁先生的事情只怕我知道得很少。”

那人毫不客气地戳穿了胡子玉的假面具进一步道:“请你直话直说不要掩遮!”

胡子玉真恨不能把这个人瞧个清楚这一愿望即使在一个时辰之前尚还可以达到而现在却似乎是一种奢望了。

“你到底是谁?”

“这些不关宏旨眼前我只希望你能具实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救了你的命。”

那人又似变得很斯文地笑了一下接着道:“一条命换几句话应该很划得来吧!”

胡子玉低头盘算了一下——

对方说得不错这个要求不算是苛刻如果不是那个事件里的仇家他又何必救自己?既然救了自己似乎没有再杀自己的必要。

略一盘算他即点点头道:“好吧你要问些什么?”

那人冷冷地说道:“你我近一步再谈话。”

说完拉动手上的绦条把胡子玉引到了附近道:“坐下再谈。”

那人顿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当年皮大王梁仲举先生是遭人暗算而死胡先生看法如何?”

胡子玉怔了一下瞪着一双血窟窿道:“哦!我知道了你莫非是那位桑先生?”

那人冷笑道:“不认识!”

胡子玉自己也摇了摇头因为那个叫桑南圃的皮货客人与眼前这个人声音差得太远了。

他在饱受残害之后意念已灰对于昔日事看得淡多了但求片刻心安决计不再隐瞒一切。

顿了一下他慨然地道:“不错梁先生据说确是受人暗算的!”

那人神色一振道:“据说?莫非连你也不能断言么?”

胡子玉一怔讷讷道:“我……怎么可以断言?”

那人走近一步用截铁断钉般的口气道:“暗害梁先生的人一共有两个人是不是?”

胡子玉冷冷一笑说道:“怎会是两个人?”

“怎么不会?”那人冷声逼问道:“一个人策划一个人下手不就是两个人么?”

胡子玉神色变了一下。

虽然天黑那人湛湛有神的目光依然能洞悉一切。胡子玉的一点微妙的表情也难逃过他细心的观察之下。

“是谁?”胡子玉反问了一句。

那人冷笑了一声道:“那两个人你不认识么?”

“我——”胡子玉木讷地笑了一下讷讷道:“足下在开玩笑了!”

“那两个人一个姓谭一个姓胡姓谭的就是今天的皮大王谭雁翎姓胡的自然就是阁下不会错了!”

胡子玉一声怪笑道:“一派胡言!”

他在说这句话之前早已盘知对方站方的地位话声一出口双掌同出施展排山运掌的凌厉掌功陡地向着面前这人全身击出。

这人显然是具有莫测的身手在胡子玉尚未出手之前已先洞悉了对方的意图和心机。

这时他身子蓦地升空而起迎着对方推出的凌厉掌风就像是浊流中的一匹缎子般的轻巧迤逦——

“呼——”一声已然飘落向胡子玉身后其势绝快简直不容胡子玉稍缓须臾以胡子玉那种身法之人竟然连回身的时间都没有!

接着那人的双掌“噗”一声已经分按在胡子玉双肩之上。

“坐下!”那人轻叱一声胡子玉倒是真听话顿时坐了下来。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凭阁下身手要想向我出招只怕还得苦练几年才成。”

胡子玉叹了一声如丧考妣地道:“足下身手惊人武林罕见胡某决计求死请给我一个痛快吧!”

“你现在还不能死再说我此刻也没有杀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和谭老头当年如何杀害梁氏昆仲的经过!”

胡子玉呆了半晌苦笑着摇摇头道:“事过境迁这件事还谈他干什么?”

“当然要谈清楚——”

那人在说这句话时声音是异常的冷不容你违抗他的意思。

胡子玉长叹了一声摇摇头道:“世事变迁太离奇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好吧……我就告诉你吧!”

那人问道:“梁仲举老先生是谁杀的?”

“是谭先生……和我。”

“谁下的手?”

“谭先生。”

“你呢?”

“我不曾直接下手但是……唉!我也脱不了干系。”

“你是说是你的计划?”

“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人声音显得很激动地说道:“梁先生与你们有深仇?”

“没有——没有——”胡子王频频地摇着头:“纯粹是商场上的手段。”

“什么叫商场上的手段?”

“那梁仲举家大业大做生意太独占了不容许外人插入——”

说到这里胡子玉微微顿了一下道:“那时我与谭先生方自打入皮货业梁仲举不但不予扶植反而百般刁难处处以大吃小……”

“原来如此!”那人冷冷地一哼说道:“这么一来你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可是?”

胡子玉苦笑了一下道:“非但是不好做简直无法维持!”

“后来呢?”

“唉!”胡子玉咬了一下牙齿道:“那时我与谭先生新入皮业界开始只是做皮货供应商渐渐摸清了行路想转营皮货店。想不到梁仲举以其压倒性的大势力联合各界一致杯葛致使我们那家皮货行开张不及半年就匆匆倒闭了!”

“这话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好!”那人冷冷地道:“你再说下去!”

胡子玉二十年从来不曾启口的话一旦说开了想要停止也是不能一时滔滔不住有问必答。

胡子玉道:“我与谭大哥迫于生存因衔恨梁仲举做生意的独霸才不得不下此毒手。”

“怎么下的手?”

又是一声轻轻地叹息稍稍停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胡子玉说道:“那梁仲举新买了一辆油壁车又新纳了一房宠妾……”

“是荷姑吧?”

“咦——”胡子玉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不必多问你说下去就是了!”

胡子玉道:“不错是荷姑……梁仲举对那个荷姑百般的宠爱……那时候时逢盛夏梁仲举每晚必偕荷姑乘彩车至郊外乘凉游玩。”

顿了一下胡子玉仰天想了一阵。时间太久了也许他有点模糊了但是到底这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他是不会忘记的。

“……那一夜谭先生和我事先乔装为他家的车夫与跟班的……在他出门以前先下手杀了车夫和那个叫‘周福’的跟班的我二人就冒充是他们两个。”

“那位梁老先生莫非是瞎子不成?”

“姓梁的出门就往车子里钻根本不注意坐在车前座上的车夫和跟班。”

“荷姑可曾同去?”

“同去了!”胡子玉道“俟他二人上了车姓梁的吩咐去燕子矶。”

他脸上带出了一片狞笑并无丝毫仟悔的表情。

“——谭先生做事最称利落事前事后一向是不露出一些痕迹。就这样在车行燕子矶的途中下手杀了梁仲举和那个女人。”

“就只这么容易?”

“就是这样容易!”

胡子玉与那人已十分接近了可是他却无从看见他的脸。

他已经是个瞎子——这一个崭新的印象不时地刺激着他使他每当冀图着要看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新的刺痛。

现在他感觉到那个人又在冷笑了。

那人的武功刚刚他已经领教过了除非万不得已在那人要取自己的性命时他不会再蠢到向对方出手。

“一派胡言!”那人用比冰还冷的声音道:“说了半天你始终隐瞒着两件最大的事实!”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胡子玉声音已经显出了他的内怯。

那人冷笑了一声道:“梁老先生没有武功么?”

“这……”

“据我所知”那人道“梁氏昆仲虽是驰名商界的闻人事实上却是得自青城派嫡传的高手以你和谭雁翎那时的武功就是两个人联手只怕也绝非梁仲举的敌手!”

胡子玉用力挤了一下两个血窟窿的眼睛好似在惊异对方的无所不知。

“是……的!他确是有武功!”

“以他之武功是不可能死于谭雁翎之手的否则你和谭雁翎何须费这么大的事还要乔装车夫跟班?这件事不是很明显么!”

胡子玉默默地点点头没有吭气不吭气就等于默认了。

那人又道:“还有那个荷姑也没有死对不对?”

胡子玉怔了一下也没有吭声。

当然也等于承认了。

“那位梁老先生死于谭雁翎的乾元掌下是不错的但是是在意识迷失之后才遭的毒手对也不对?”

胡子玉几乎紧张得要站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

“那不关紧要我只问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到了这个时候胡子玉真是有一句说一句了——

“那是因为他事先饮下了‘蛇骨散’一旦作遍体酥软就只有等死之一途了!”

“梁老先生何至于如此糊涂?以他素日之精明怎会犯下这等疏忽大错?”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说!”那人一只手用力搭在了胡子玉的肩上由他掌心之内传出了令人不可抗拒的一股热气流。

这股气流在刚一和胡子玉全身接触的当儿胡子玉全身一震只痛得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必如此——”胡子玉痛得脸色白地道:“我一切照说只求你答允一件事!”

“说吧!”

胡子玉道:“这件事我如道出请阁下听完之后赐我一死!”

“哼!”那人冷冷哼了一声未置可否但在胡子玉听来却认为他是答应了。

胡子玉黯然说道:“那梁仲举虽然是武技精湛但是他防得了外却防不了内。”

“这话怎么说?”

“蛇骨散是串通了他家里的人放下去的。”

那人呆了一下尽量不现出吃惊的口吻道:“串通了谁?”

“串……串通的是……是——”胡子玉感伤地摇摇头道:“每人口下三分德朋友你何必非要问得那么清楚不可?”

那人道:“是非黑白是要分清楚的你说吧!”

胡子玉目眶里又淌出了泪水他缓缓摇着头说道:“我……我不能说……不能说!”

“你一定要说。”

“为什么一定要说?”胡子玉冷笑道:“我既有求死之心又何必要接受你的恐吓?”

那人道:“因为这是件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不说出来恐怕永远不会被人道出永远不为外人所知那是不公平的!”

胡子玉挤了一下两个血窟窿道:“谁不公平?”

“对死去的梁仲举以及活着的梁氏家属。”

说到后来那人的声音都有点抖了。

“梁氏家属?”胡子玉打了一个寒噤道:“梁氏还有家属?”

“每个人都有家属你胡子玉也不例外!”

胡子玉怔了一下偏着头想了一刻终于感伤着道:“好吧……你只要誓不把我的话告诉梁氏家属我就告诉你一切真情!”

那人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你绝不把这些话透露给任何人你总可放心了吧!”

胡子玉道:“你誓!”

“如违此言万箭穿心!”

须知武林中人对誓言极为重视一经出口绝无反悔!

胡子玉道:“你是要问梁家串通的内线是谁么?”

“正是!”

“是荷姑!”

“荷姑?”那人显然大吃了一惊“你是说梁老先生的爱妾?”

“不错!”胡子玉道“婚后她是梁仲举的爱妾婚前却不是的。”

“婚前她是……”

“荷姑姓陶……乃是江南著名镖头陶松的独生爱女——”

这一点显然那人不知道是以他在听到此语之后无从答起。

胡子玉继续道:“那时荷姑仅是她的小名她的名字是陶锦璧。”

“原来是这样……”那人咬了一下牙齿。

“也许是梁仲举年事已高也许是荷姑对谭先生早有暧昧这个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是他们暗中却已有了来往只是瞒着梁老头不知道罢了。”

那人怔了一下脸色极为可怕地道:“这么说起来荷姑有谋害亲夫之嫌!”

胡子玉道:“也可以这么说反正那包蛇骨散是荷姑偷放进梁老头每日必食的燕窝囊中梁老头不知食下去这一点毫无疑问!”

那人点点头道:“这么说我明白一切了唉!可怜那位梁老头竟然不知床头爱妾居然会勾结外人成了谋害他本人的元凶大恶!”

胡子玉叹了一声道:“说到这里你应该一切全都了解了。”

“我还有不明之处!”那人声音显得较前更为寒冷地道“梁先生遇害之后荷姑的下落怎么样了?”

“嗳呀!”胡子玉心里暗叫一声道:“这人莫非还不知道么?”

那人用力地拍着他的肩冷冷道:“说!”

胡子玉摇摇头沮丧地道:“荷姑……不!现在我应该称呼她为陶夫人了她自从离开梁老头之后摇身一变即为谭先生的爱妾自此而后情深意重二十年来与谭先生晨昏与共形影不离……”

他不胜感慨地接下去道:“……她端庄、美丽、贤淑、大方……二十年与谭先生亲爱共守才使得谭先生勇于创业而无后顾之忧。”

那人冷冷一笑道:“谋害亲夫的贱人也配你如此看重么?”

“唉……兄弟!”胡子玉感伤地道“听你口音大概岁数不大……你不曾了解一个人的始末切莫猝下断语。二十年来我亲眼旁观足足证明这位陶夫人却是如此……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陶夫人只是放置了蛇骨散并未曾料及到我们会下手杀害梁老头事后确曾后侮伤心不已。”

“那也无补于事!”那人冷森森地道:“她仍然逃脱不了帮凶从犯的罪名!”

“你……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胡子玉猛然一惊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一笑——笑得是那么凄凉!

“我已经过誓了你何必还要再顾忌我?”

胡子玉点点头他本来是智力过人、极其冷静的一个人可是今夜的事纷至沓来加上残酷的打击实在使得他乱了方寸几至于达到崩溃的地步。

那人还有未尽然处必须要—一问个清楚——

他继续问道:“你们既然杀死了梁大爷很可以就此罢手了何必还要再杀死梁二爷?”

“那是怕他走口。”

“走口什么?”

“梁二爷武功不逊于梁老大梁老大的死瞒得过别人却是无论如何瞒他不过一来怕他走口再者怕他复仇三来又怕荷姑为此遇害……”

“这件事又与荷姑有什么关系?”

胡子玉道:“当然有关系。荷姑出嫁梁大爷为妾是梁二爷拉的皮条做的大媒梁二爷如识破其中机密焉能放得过荷姑……所以非下手不可!”

“你们的心也太狠了这件事荷姑知道不知道?”

“她不知道!”胡子玉用力地摇着头道“只怕直到现在她还是不知道!”

那人默默地低下了头两行泪水顺腮而下。

他心里由不住自语道:“父亲叔叔你们死得太惨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查明了你们的死因!”

胡子玉哈哈一笑道:“足下可曾问完了?还有什么话要问么?”

“差不多了。”那人缓缓站起身来道:“你们百密却有一疏是以事后仍然被人识出了谋害梁氏二老的是你们!”

胡子玉一呆道:“这——这不可能吧!”

那人道:“抛开了谭霜飞的独门手法乾元掌以外那位梁二爷擅施‘闭气’之法你们竟是不知!”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人道:“当时你们以为梁二爷死了其实他只不过在施展闭气法当场就瞒过了你们!”

“啊——”这一次该轮到他吃惊了。

那人冷笑道:“等到你们离开之后那位梁二爷重又醒转将你二人名姓模样绘影绘形地诉说与他妻子说完之后又停了半日才真的死了。”

胡子玉冷冷一笑道:“这话我难以相信。如果那梁二爷的妻子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就该召告江湖请当时一干武林中人主持正义又如何容得我二人逍遥法外二十年之久?”

“说得好!”那人哈哈笑道:“只是那位梁二爷夫人却以为是他们家中一件私事不欲为外人所知从此以后这位梁夫人闭门谢客真心一意调教后人誓要为死者复仇!”

胡子玉嘿嘿一笑道:“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据我们所知梁氏二老都不曾有后啊!”

那人冷声道:“真的没有么?”

胡子玉沉思少顷道:“事后据荷姑说起梁大爷曾有一子但是并非亲生……那时年岁既幼更不在身边……”

“就是这个孩子!”那人冷笑一声道:“你二人既然狠心杀人却连斩草除根这句俗话也不知道岂非是犯了杀者的大忌?”

胡子玉长叹一声道:“如依着我二人是断断放不过那个梁家养子的!”

“可是又为了什么?”

“是因为那荷姑苦苦哀求声言要为梁家留下一条后根。她哭得凄凉把谭先生和我的心都哭软了……我二人当时研讨了一下因为那小子既非梁老大的亲生儿子此事又天衣无缝一时动了慈念也就算了。”

“所以你就错了!”

“为什么?”

那人沉笑了一声道:“那人虽非梁大爷亲生儿子却是梁二爷的亲生儿子虽是梁二爷的亲生儿子却要称呼梁大爷一声爸爸!”

胡子玉讷讷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

那人一笑道:“道理极为简单因为那小子是梁二爷惟一子嗣但是因为梁大爷无子依照族规梁二爷就把这个儿子送到了兄长门下领养直称其兄为父反倒称其父梁二爷为叔父了!”

胡子玉怔了半天才讷讷道:“原来是这样……”

那人一笑道:“那时此子不过六岁稚龄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个小子应该是一条汉子了。”

“这孩子还在么?”

“应该健在!”那人凄凉又洒脱地一笑道:“一定在!”

“有武功么?”

“家学渊源又得青城鼻祖樊先生亲自传授焉有不擅武功的道理?”

“这就更不好了……”

“更不好的是——”那人缓缓接下去道:“那小子据说已经登程开始寻仇扬言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两个仇人使他们受尽折磨而死以为死去的父亲和叔叔复仇!”

胡子玉先是一呆禁不住冷冷大笑起来。

那人一怔冷笑一声道:“有什么好笑的!”

胡子玉道:“那小子来得太晚了!”

“此话怎讲?”

“足下请想”胡子玉道“眼前我就将要死在你的手中谭先生也将要死在司徒火一般旧日伙伴之手那小子这番心血岂非白用了!”

那人凄凉一笑道:“等着瞧吧也许事情的展并非如此……”

“一定如此!”

胡子玉用手指着自己的双目道:“你可曾看见了我这双眸子就是那伙子人的杰作!”

那人冷冷一笑道:“可是你并没有死!”

胡子玉一怔道:“——可是你答应成全我一死的。”

“我没有答应你!”那人冷冷道:“非但如此我还要救你回去我们这就走吧!”

说完一双手掌突地向着胡子玉背上一拍拍时手指微挺已点中在胡子玉背后“志堂穴”上。

胡子玉只觉得全身一震身子一栽顿时人事不省。

那人冷冷一笑伸出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把胡子玉提了起来。

月光一片正照着那人的睑——

这个人非是他人就是那个单身的皮货客人——桑南圃。

一盏孤灯明灭摇晃在凄离的客房里桑南圃来回地在房中踱着。

今夜他显得那么的不平静!

太多的事情困扰着他二十年前的血海深仇其中甚多不为自己所知的秘事一旦揭开了结果却使得他更烦躁坐寝不安!

谭雁翎、胡子玉是杀害自己父叔的大仇人不容置疑了。

“荷姑”就是今天的谭夫人——

一想到她桑南圃内心就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日马车内的一段邂逅。

那是何等端庄、美丽、贤淑的一个妇人她竟然会是早年串通情夫谋害亲夫的恶毒女人!

如果不是胡子玉亲口道出桑南圃死也不会相信。

但是现在他毕竟承认这是一件事实从而推想出那个美丽、活泼、聪明伶俐的谭家大小姐——谭贵芝也正是荷姑从配谭雁翎之后所生的掌上明珠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于造物者的捉弄感到有些啼笑皆非。

他很庆幸这些秘闻在他一开始复仇的时候就知道了而非复仇的中途更不是结束的时候这样他心理上就可有一个万全而不突然的准备。

复仇的对象应该一视同仁不分男女他要很冷静且理智地深思一切要一干作奸犯科残害自己家人的刽子手、帮凶从犯每一个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相信这一点他一定可以做到而且他已经开始做了。

甚至于眼前他已达到了心目中预期的复仇效果——

他也有寞寞的伤感!

一个原本是完整幸福的家将要在他的蓄意之下开始一步步瓦解崩溃……

巧合的是他的这种复仇意念竟然与“江南五刹星”复仇的手段异曲同工不谋而合只是他内心的筹划却要较五刹星更完美手段更毒辣!

当他觉到以司徒火为的“五刹星”所联合的复仇阵营正自不择手段地向谭胡二人进攻时他乐得暂作壁上观——

每一件使谭老头失意、挫折的事都使得他不胜快意。

但他却不容许五刹星下手杀死谭、胡二人他坚持仇人必须要死在自己手下甚至于要他们跪在自己的膝前叩头泣求在他们丧失了一切生机之后自己才制死他们——

面对着几上的灯盏往事把他拉入到回忆里……

犹记得自己八岁的那一年婶母——也是自己生母千里迢迢找到了自己把自己送到了娘舅“铁萧”桑五湖门下拜舅父为父改称桑南圃此后的岁月自己随同舅父苦练武功。母亲惟恐走了消息狠下心来不来探望自己。

十二岁那年自己武功已扎下了很好的底子舅父似乎已没有什么再可以传授他的了。

那一年自己单身探母母子见面后不及一年母亲就死了。

母亲临死的时候犹念念不忘嘱咐“复仇”二字!千嘱万嘱要自己立志习武要吃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母亲死了桑南圃再回到舅舅的家却见恶于舅妈那个狠毒的妇人生生的把这个孤伶伶的外甥看成眼中钉、肉中刺……

往后的四年……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下去的……

也许是舅舅真的老了一切都由着那个凶舅妈……桑南圃想到了那漫长的四年真比狗还不如!

……所幸自己自幼即养成了坚忍卓绝的性情一切逆来顺受丝毫不怨言更可幸的是舅舅膝下那个漂亮多情的表妹时时对自己嘘寒问暖使得自己在冰雪加身的残酷世界里仍能体会出一些差堪慰留的温情。

想到这里桑南圃的眼睛由不住湿了面前不禁浮起了表妹娟秀的笑脸谁又会想到那个好心美丽的女孩子竟然那般的命苦!

舅父死了第二年表妹出嫁了嫁给了一家珠宝行的少东亲事是由小就定下的由不得她不从——

虽然她心目中的爱人是桑南圃可是却无力反抗。

桑南圃犹记得表妹离家时的悲伤情景哭得泪人似的……

表妹出嫁以后自己因不见容舅妈被逐出走身上揣着父亲的一件信物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青城山所幸见着了父亲当年的恩师青城鼻祖樊先生。

樊先生那年总有九十岁了本已不再收徒终因同情自己的身世在他垂暮之年又用了八年的时间把一身武功倾本相授——

据樊先生赞许说自己一身武功已远远驾凌父叔之上为今日江湖武林中罕见仅有的人物!

春花秋月光阴荏苒转眼间又是三年过去了。

三年来桑南圃找遍了大江南北总算皇大不负苦心人想不到在心灰意懒之境在这偏僻的远荒小镇里探到了仇人的踪迹。

他将要眼看着谭雁翎窒息而亡眼看着此一元凶大恶即将在自己膝下痛苦呻吟而亡……

羁旅之中回忆起这件往事真有无边感伤。

远处有人在敲着梆子数一数已是四更时候。

他略微把身上规置了一下悄悄推开了窗户陡地飘身而出像是一片桐叶般的轻巧顺着迎春坊前面的那条石板道他放开了身法一路轻登巧纵直向着谭宅扑奔过去。

谭家大厅里亮着灯。

在遭遇到如此重大变故之后谭雁翎看上去似乎有些把持不住了。

胡子玉双目已经上药缠着厚厚的一层布带呆坐一隅。

自从桑南圃把他救回之后谭雁翎为他解开了穴道。胡子玉悲诉经过一字一泪直到现在才告一段落。

谭雁翎呆坐了半晌冷哼一声道:“子玉你太糊涂了这种事只能你知我知焉能向外人提及太荒唐了!”

胡子玉呐呐道:“我当时但求一死谁知那人偏要苟全我!”

谭雁翎瑟声道:“生死事小……这些话不仅仅关系着你一个人……你知道我与荷姑……多少人都要受害——”

长叹一声他恨恨地道:“二十年英名只怕付与流水……”

胡子玉想想也不是个滋味两只手抱着缠着白布的头一声不吭。

谭雁翎道:“这人是什么样子?”

胡子玉摇摇头冷笑道:“但愿我能看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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