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四章 金童玉女
妃嫔生产时历来都有御医女官稳婆宫女等等在旁边伺候,哪怕当初孙贵妃临盆的时候,朱瞻基再是忧心,也没法进去探望,因而这一次自然就更不用说了。

只想到这皇子皇女诞生兴许可能有的庆祝,他少不得预先吩咐了一件事,随即才赶往了仁寿宫。陪着张太后说了一阵子话,他终究是心神不宁,到最后大病初愈的张太后瞧着他那患得患失的样子,便吩咐胡皇后去那边瞧瞧。这边厢温文娴静的皇后没走多久,就有人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却是奉命留在那儿的司礼监少监程九。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个皇子!”

“是皇子?”

朱瞻基急切地询问了一句,再次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却有些怔忡了起来。身为天子却只有皇太子一个儿子,在群臣看来自然是危险,哪怕他自己也觉得也极不牢靠,但眼下有了皇次子,他却忍不住思量起了母亲张太后的反应。正如之前张太后表现出来的冷淡疏远一样,孙贵妃已经很久没能踏进这儿一步,就是问安也只能在正殿之外叩头,便是寻常的低等嫔妃也比她有脸面些,如今有了皇次子,若是母亲真动那心思,他该怎么办?

只不过,这毕竟是一个莫大的喜讯,因而在怔怔呆立片刻之后,他便急急忙忙回到了张太后的寝殿,亲口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果然,张太后在一愣之后便是眼睛大亮,随即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总算是吴嫔有功,平安诞下了这个麟儿。既是皇子,便晋封她为贤妃吧,至于孩子,好好派人看护,就在那儿养着。”

朱瞻基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说孩子过早出世,如今吴嫔坐褥期间,把孩子养在胡皇后那儿或干脆是仁寿宫,因而听母亲这么一提,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面露赧颜,又重重地点了点头说:“一切便依母后。”

“储君之位已定,总得有个长幼尊卑,省得让有些人会错了意思。”

张太后把话说得很明白。撇开儿子的执拗不提,她活了这么多年,亲历了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兄弟在东宫储君之位上的争夺,深知稳定对于朝堂有何等重要,因而不得不抛开个人喜恶。见朱瞻基已经是在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她便轻轻按着那坚实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你还年轻,按理不必考虑这么多,但有的事情不得不以防万一。既然好几个御医都隐晦地说我这病兴许有祖上遗留的缘故,那你也得小心些,毕竟,你父皇、你三叔,都是英年早逝,能预防的总得预防起来。至于你在西苑骑马射猎,以往我是怕群臣觉得你这个皇帝耽于享乐,如今看来,你当初便是太宗皇帝那么教出来的,若是丢了这些也可惜。”

母子多年,朱瞻基已经习惯了母亲时时刻刻的提点教训,但这些日子来,他觉得母亲与从前的严肃苛刻大不相同,仿佛更通情理了些,心里自然是万分高兴的。此时此刻,张太后竟是连他最受大臣责难的游猎也松了口,他就更欣喜了,忙点头应是,又许下了好些承诺,包括等张太后病好了奉其出京赏玩等等。虽说被责不体恤民力,但好歹是又拉近了母子关系。

等到离开仁寿宫的时候,朱瞻基最初的那点患得患失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自得。待到贤妃宫中看过孩子,发现只一丁点大,御医们也都有些战战兢兢,他方才生出了一丝后怕和惊悸来,却也只能吩咐严加看管照顾,这才回了乾清宫。

“可惜不足月,只盼老天能庇佑一些……也不知道张越的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宫中皇帝喜得麟儿的消息尚未传开,张府中这边思量着皇帝所说的勾当,却也是你眼看我眼。公主不好嫁,郡主更不好嫁,尤其是面对如今藩王地位每况愈下的情形,一个亲王动辄十几个郡主的婚嫁就成了大问题。由于士子们要科举入仕,决计不会想着去当仪宾,稍有些前途的也想着步步高升,不愿意娶个郡主媳妇回家高高供着,所以,能娶郡主的,不是只挂着个空头衔的王府官,就是寻常的富户子弟,再或者就是世袭军职的子弟,这三类人取代了当年娶郡主最多的勋贵,成了仪宾的主力军。至于尚主的驸马们,也已经少有世家子弟。

“除非驸马们能做官,哪怕是一地父母官,否则无论是尚主还是娶郡主,仍会被人视之为畏途。”朱宁自己便是这般过来的,因而在张越说起此事由头的时候,便打趣说,“只不过,皇上要把公主许给你家,并不是单纯的玩笑。绾儿的家教好是出了名的,我对太后也提过,所以大概皇上就上了心。静官是长子,将来就算不走科举,总也有恩荫,亦或者走武路,这都看他自己,但小的一辈你可得留一个出来……不说这些玩笑话了。两个公主我也常见,虽小小年纪,可也全都不是骄纵的,若只是因为公主身份而草率嫁了,那便太令人扼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任凭是谁也越不过这一关去,张越当初虽说躲过了盲婚哑嫁这一道关卡,可要不是长辈那儿早有打算,他一个人就是算计到天上去也没用。因而,朱宁有调笑他们小夫妻俩的打趣,也有夹杂着对于自己的感慨,他听在耳中,心里也不免快速盘算了起来。只是,纵论古今,从汉唐公主们的肆无忌惮到宋明清公主们的徒有尊贵,几乎就没哪个时代真正有什么好制度,因而他只能抛开那些固有的意识。

“若是要让公主们嫁得如意,归根结底,第一便是上下尊卑。若是公主们不但不用侍奉舅姑,还得二老向她行礼,这驸马一家在礼节上矮了太多,谁乐意这么娶一尊菩萨回去供着?第二,便是驸马的官职,若是无才也就罢了,有才却一味闲置,并非国家之福。有郡县之才,便授以郡县;有治理一省的才能,不若授以参政参议之衔,令其管事;至于有部阁之才,哪怕不能真的授之以部堂,佐贰官却不妨由其试一试。”

说话的是朱宁,见杜绾瞪大了眼睛看她,张越也在皱着眉头思量,她便淡淡地笑道:“这是我很久以前就想过的了,只哪怕在太后和皇上面前也不曾提过。你且做个参考便好,我倒不是全然只为了这些看似金枝玉叶的尊贵公主着想,也不是只为了驸马着想,要紧的却在于两个字——怨气。藩王之事也是一样,如何能缓解大多数人的怨气,这才是最要紧的。”

朱宁正说着,下头突然传来了咿咿呜呜的叫声,低头一看,却见是四个小孩子已经是你压我我压你滚成了一团。张越原本正在思量怨气两个字,可一见这光景顿时笑了起来,忙站起身抱了端武和四四,由得琥珀和秋痕一人一个分别带出去看着,这才若有所思地把朱如钧抱了起来,见他那圆滚滚的眼珠子使劲瞪着自己,他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把孩子还给了朱宁。

“原来宁姐姐说是公主郡主的事,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杜绾这会儿也回过神来,于是低声说道:“宋室当初南迁之后,就曾经放开了从前对宗亲的限制,准宗亲出任官职。”

“要说这一点做得最好的,却是唐时。李适之身为废太子李承乾之孙,却能一度官至左相,由此可见一斑。而且,减等袭爵历经唐宋两代,早就被证明是英明之策,比之汉时的分封更为管用,若是当初……”

这话哪怕是在自家对最亲近的妻妾和朱宁这样的知己说,也已经是有些犯忌,因而张越自是略过不提了,心中却在想要不是朱元璋在有些方面完全是刚愎自用的小农意识,怎会在有些事情上完全打错了算盘,弄得藩王制度被一改再改,完全失去了本意,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养猪?当皇帝的人出身阶层不同,这大政策的方向,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如今的怨气已经是激发出来了,要想压下去却是不容易。如何有效地引导这些怨气往不同的方向疏解,甚至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才是最重要的……”

“少爷,少爷,外头有人传了消息过来!”

门外崔妈妈熟悉的声音惊醒了内中的一男二女和两个孩子,张越忙站起身,到了门边,崔妈妈低语了两句,刚刚还挂着满脸轻松笑意的张越一下子敛去了笑容,冲崔妈妈点了点头就转身回来,旋即对屋里的朱宁和杜绾说道:“晋王赐了自尽,之后没多久,皇上就喜得了皇次子,已经有旨进封吴嫔为贤妃。”

晋王竟是已经被赐死了?

这个消息让朱宁吃了一惊,杜绾正在仔细沉吟这事情的由来,突然觉得腹痛如绞,一时间脸色大变,咬着嘴唇只忍耐片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就一颗颗滚落了下来,随即呻吟出声。眼见她这般光景,张越几乎是一瞬间跳了起来,上前抓着杜绾的手正问些什么,朱宁已经是一个箭步冲出了房去,高声唤人来。不一会儿,孙氏便带着几个年长婆子赶了来,一看杜绾的模样就把张越赶出了屋子,又是吩咐去把早就预备好的稳婆叫来,又是传命去取热水等等。可是,还没等焦躁的张越在外头转上几个圈子,朱宁便和两个抱着孩子的丫头一块出了来。

“里头……”

“应该不碍事,绾儿又不是第一次了……”朱宁勉强露出了笑脸,哪怕不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场面,可看到密友的那种挣扎模样,她仍是感到一颗心扑腾得厉害,随即就叹了口气说,“吴贤妃那孩子就是不足月,如今绾儿这孩子竟也是不足月……那位在宫里,乱七八糟消息多费思量,可绾儿应不至于如此,莫非是最近太劳累了?”

劳累……一想到这两个字,张越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随即使劲拍了两下脸颊,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后悔之中。虽说杜绾已经不用操心家务,可操心的事情非但没少反而更多了,父亲给他找的那两个人只能处理一下书信写出节略,其余的用场还暂时没派上,如今看来,他还真是昏头到忘记妻子的身怀六甲。要是这次真出什么事,那该怎么办?

仿佛是为了让他提心吊胆,从前两次生产都是有惊无险的杜绾这一回却一直拖到了入夜,结果朱宁压根没心思回去,直接和团团转的张菁凑成了一对,一个长吁一个短叹,焦心得了不得。而张越则是也不知道在青石地上踱了多少个圈子,心里甚至连刚刚喜得贵子的朱瞻基也埋怨上了——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偏生两家孩子一块生,不是给皇帝说坏了吧?

眼看时光就要过子时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婴啼终于把张越从无休止的胡思乱想中解放了出来。他几乎是一个箭步冲到了房门口,见那个稳婆探身出来立时问道:“大人和孩子如何?”

“少奶奶福大,母女均安,恭喜少爷!”

后头的崔妈妈直接把稳婆的话头抢过去,连珠炮似的把好消息报了。这时候,张越终于回过神来,后退两步险些一个踉跄,还是早就躲在院门口的静官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结果就听到一句让他呆滞的话。

“这就该是小六了?”

静官赶紧放开了父亲的手,拉着三三退到了一边,脸色却仍是有些古怪。妹妹们一个三三一个四四,如今又添了一个小六,要是都像父亲这样起小名,那也实在是太省事了。他正摇头的时候,却不料三三一撒手放开了他,却是凑到张越旁边仰头问道:“爹,为啥我是三,妹妹是四,这就变成六了?”

“要是还有五的话,那就重了你们五姨了!”

张越此时心情不错,答了一句方才发现满院子的人全都在看自己,干咳了一声便把这事蒙混了过去。只不过,正好抱着孩子出来的孙氏却是都听在了耳中,对着他耳提面命好一阵子,最后又没好气地教训道:“我对你媳妇说了,以后你要是还敢什么事都推给她,我可不和你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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