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世界,没有我想象的可怕。
有杨执伴着,我几乎是在游山玩水。今日是轻舟过江,明日碧海划筏,又一日古道西风,再一日夜宿陋庙,互偎汲暖……每一日醒,都想着下一刻的精彩风光。每一日开始

,身边都有这个男人凝视专注的眼眸。

这趟回乡的旅程,路上足足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游游走走中,方到达他的家。

杨执是个不多话的人,他从没有说过“喜欢我”“爱我”这等字眼,我也没有对他说过。都不是少年儿女了,何必还凑那份闲情?但,我们有着老夫老妻般的默契,一个回眸

,一个浅笑,便能熨暖到彼此心头。那当下,我们从彼此眼中感应得到,我们一定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牵手终生,相依为命。

可是,我从没有想过杨执的家,竟是一座城堡样的筑物。

高墙阔门,青砖黑瓦,森森然庞然大物,占地之阔恐怕连亲王府第也不及……我见过什么亲王府第么?怎会拿自己从没有见过的东西与眼前的比拟?

“阿执,你是个怎么样的出身?”

“我不是告诉你么?我曾是江湖中人。”他牵着我的手,笑浮眸内,唇角有些顽皮的翘起。“被吓着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的没有事先让我心有所备,故意的要看我受惊受吓的模样。意识到这一点,我手指在他掌心用力一掐,“如果你敢告诉我你这座城堡内除了一位亡妻还有一

位夫人,我……”

“你怎样?”他微坏地把我拉近,笑意促狭。“你要一把火烧了这座房子?还是阉了你的相公?”

我讲笑不笑,眼角睨他,“你竟是如此低看我的么?在你看,我能使出的,只有那等被人使滥了的法子?”

“不然,夫人有更高明的见地?”

“我会兴高采烈地和你的夫人称姐道妹,和睦相处。”

“哦?”他不信的高挑起一边眉毛。

“我还会大大方方地让你和她共度良宵,毕竟这些年,是我一个人把你独占着,让她独守空帏。”

他的眉毛挑得更高。

“而后……”

“而后?”

“而后的,我自然不能告诉你。告诉了你,你有了防备之心,误了我的新姻缘……”

“什么新姻缘?”他另一边的眉毛也挑了起。

“你不知道么?女人年纪越大,越是财富,因为经历过岁月又能坚强走过的女人,方会有万种风情,我这个半老徐娘,如一朵盛开的牡丹,比及那些青涩的小草孤陋的花苞,

会更能吸引饱经沧桑的男人的注目。你,就是一例。我能把你吸引得住,应该还会有男人有这样的好眼光……”

他表情又气又笑,“那么,我们就进去罢,看看我有没有一个夫人出给你一个公然出墙的理由。”

我和他走进他的家,杨家堡。

及待得知自己这位成亲了几年的相公还曾是一位在他们所说的江湖中呼风唤雨的江湖巨擘时,是走进杨家堡之后的事了。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所谓的“江湖”是指哪江哪湖,更不知道我这个相公的那个名号在江湖中意味着什么,但依杨家堡上下人人与有荣焉的口吻看,应当是好生了得的罢?那

时际,我端的是纳闷不解:我想嫁的,只不过是一个本分踏实的出色猎户而已,怎误打误撞地,找上了个“大人物”?

我本以为,杨执多年不还家,必定是有什么心酸曲折的难言之隐,或者有什么不足与外人道的家族密辛。但到没几日,从住在这座杨家堡的每人显露的个性谈吐判断,他不归

家,只是为了一个字——

怕。

怕麻烦,怕束缚,怕多事……最怕的,是声名。

“大嫂,我们爷爷的爷爷一砖一瓦地创立这座杨家堡,只是为了让咱们一大家子人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然后为了保家护院,自然是送儿孙们学一些拳脚功夫回,可没成

想,这学着学着,居然都闯出了名号。闯出了名号还不打紧,一些江湖中的人还都投奔饿了过……眼见着杨家堡越越大,越大越声名显赫,越越与当初建立的初衷相违

背,从爷爷的爷爷到爷爷的爹爹到爷爷……总之是祖祖辈辈呗,无不都想如何把那些虚名给卸了去。我们的爹爹当年就是为了给人拉去调解江湖纠纷而突然病去的,到了我

们兄弟姐妹几个人,更是哪个都不想再沾那些名声。我们都是凡人呐,想的无非是平平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哪有那个担负武林兴衰江湖存亡的宏图大志?大哥是在年少气盛的

时候一不小心闯出的那个名号,成了那样一个大人物,但过没几年他就后悔了,然后借着前任大嫂病逝的这个茬口,一去不返,杳无音信。”

王太婆告诉过我的小姑难缠,但我这个小姑杨柳,不但不难缠,还豪爽开明的紧。那一身束腰紧袖的利落装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个羸弱女儿家,让人不喜欢都难。

“你的前任大嫂是如何病逝的?”

“咭咭咭……”杨柳笑不可仰。“看罢,究竟是女人,大嫂不关心大哥的风云往事,却只盯着前任大嫂,想咱们女人的心事,总是要与男人不一样的。”

我回之一笑。这倒是真的。虽然是位逝者,但曾在自己相公生命中出现的女人,我很难不去关注。

“前任大嫂没什么可值得隐讳的,她也是一位江湖同门的女儿,经媒妁之言嫁了进,和大哥相处得还算和睦。要说什么男女间惊天动地的爱情,他们肯定是没有,但夫妻之

情总是有几分,她死了,大哥也着实难过了些日子。”

“你大哥的那位师妹……”

“嗯?”杨柳微黑的面庞上抹上讶色。“大哥连这个也和大嫂说了?看大哥很喜欢大嫂呢。秀岩姐姐是随大哥一起和父亲学艺长大的,咱们都当她是家里的一个人,娘操心

她的婚事就跟操心我的一般无二,但后我大哥成亲,她竟然醉了三天三夜。咱们才明白她对大哥的那份心思,可已经晚了。况且大哥对她只有兄妹之情,和她把话说得明明

白白。一年多过去,秀岩姐姐也似乎平静下,可没想到,她爱大哥竟然爱到了那个份上。那日,大嫂去世,大哥操持着丧仪,一时失神,被趁机进寻仇的人险些暗算,是

秀岩替大哥挨了那枚暗器……”

杨柳不胜唏嘘。

我也淡淡怅惘。原杨执的愧意自这一处。他始终把秀岩当成了妹子,哪怕秀岩为他丢了性命,他也始终没能对她滋生男女情爱。故而,他谈及秀岩,总是挥之不去的愧疚。

想,这情情爱爱的注解,最是不易取得答案。谁爱谁,谁不爱谁,从难以一人爱的所烧厚寡决定。那么,我选杨执,喜欢上杨执,是因为他救了我,因他是我在那道崖下

睁眼瞧的第一个么?他选我,接受我,疼惜我,又是为了什么?

如此,我在杨家堡,又度过了几个春秋。

最多的时候,我仍是随杨执去看山看水。为支持一大家子的开销,杨家堡除了田地佃户,势必要有一些生意。他起初带我游玩,游玩的是我,操劳的是他。后,我慢慢看懂

了一些账目,学会了打算盘,制帐册,帮着他分担了些操劳去。

他常逗我道:“愚儿,我怎这等好福气?以为从山底下捡了一个傻媳妇,图的是个安分听话,到今儿个才现是物美价廉?我这个傻媳妇,不单能赏心悦目,还能夫唱妇随

,我误打误撞的,怎么就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

他觉他捡了“便宜”,我却“上了当”。

当初找他,以为是一个木讷少话的山中汉子,踏实可靠。做了夫妻年数越久,越明白,他哪里是木讷少话?分明是故作深沉,佯装成稳,有时候还坏得可以!老大不小的一个

人了,每一回喝醉,当着全堡人的面,就会抱起我大叫“傻媳妇”,每每闹得我都会有半月的时间再全堡人面前抬不起头。

“傻媳妇,过了年,我们到元兴城逛一遭罢。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京城里也一定格外热闹了不少,去开开眼界。”这一日就寝,他纠缠我过后,道。

元兴城?京城?我怔了怔。

“不想去?”他抵着我的额。

不想去么?我无从晓得。只是,那个地方听起怎会让人这般的不喜?

“你是京城口音,到了那里,也许……”他欲言又止。

“也许什么?”我蓦地推开他,背转过身。“也许能把我撂下?”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撂得开我的傻媳妇?”他抱住我,摇晃去。“只是,你有时做梦,总会一些奇怪的呓语,嘴里还总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哭得……让我心都能揪成一

团……”

“我叫什么名字?”

“……月儿,你以撕心裂肺的声音叫月儿。有时,也有什么‘前儿’出,最多的时候,你都在喊‘月儿’,你常说‘娘舍不得月儿’。我想,你这个月儿,不是你的儿子,

就是你的女儿。”

月儿?儿子?女儿?我尘封的记忆里,有那样亲密的存在?陡然间,一记闪光,一个美丽无比的小人儿彷佛……彷佛……

“愚儿,不要想,不要想!”他按住我的额。“我不是要你硬想!而是想想让你回到那个地方,兴许会和你的女儿还是儿子重逢,你可以把他们带回……”

我静待脑中的疼痛和眼前的眩晕消失,道:“如果有儿子和女儿,说不定也会有……”

“没有!”

“没有?”

“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他道。“你以为,我是送你一家团圆的么?你想得美!你是我的傻媳妇,你听过谁会把自己的媳妇送去跟别人一家团圆?如果你当真有儿子和女儿,

他们随你回就回,不随你回见过也就算了。至于其他什么东西,他想都别想!”

“你……你都没有想过,如果真有那个‘其他什么东西’,我这样嫁你,算是有悖妇道的不贞么?”

“嗤。”他把我扳了回去,双手双脚的缠住。“如果我们相遇的时候不是在崖下,而是在你身边还有一个‘其他什么东西’的时候,管他什么东西,我还是会把你带走!你舍

不得儿子,就连儿子一并带着,舍不得女儿,就带上女儿!什么不守妇道,不贞不洁,那些东西,留给别人下酒佐菜!”

这……是怎生一个无赖法?“你敢强抢人妻?”

“错,不是人妻,是己妻。你一定会是我杨执的妻子,我把自己的妻子抢回,有什么不对?”

这……这个相公,让我好无语。

“怎么样,傻媳妇,要不要去元兴城?”

“……万一我去了,想起了什么,不想走了,你……要怎样?”

他俊俏的眸一瞠,声色皆厉,“你敢问怎样?我方才说了什么,傻媳妇没听见么?”

他愈是这样,愈是不能让我害怕,我忍着笑,问:“你问的是万一啊,万一我想起了自己的爱……”

“爱什么爱?老夫老妻了,说那些不觉得牙疼么?”

……呃?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非要说出么?难道我们这些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岁月洗礼的老男老女也要如那些小儿小女般肤浅么?难道我会不知道你爱我爱到不能自拔么?”

呃……

“傻媳妇,你真是个傻媳妇,相公不会因为你不懂得示爱就少疼你一分的,你把对相公的爱放在心里慢慢加温深深储藏就好。”

……呃。

“就这样定了,过了年,找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们上京!”

嫁夫从夫,我听命就是。

但,我奇怪,我家相公的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是从哪里生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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