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院长。”

即便白发如霜,细纹丛生,但田安妮的美丽无与伦比。她立在门前,连呼啸而过的寒风都要驻足观望。

美丽的极致并不是永不老去的容颜,而是岁月沉淀的风姿。田安妮和宁微澜身上都蕴含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温柔而坚毅。

“阿宁来了,陆满也在,真是难得。陆满,这是我外孙女阿宁,阿宁,陆满也是我的孩子。”

陆满愣了愣,他从未尝试将和蔼慈善的安妮院长同没有词语可以形容的宁微澜联系在一起,青山是一座小城,打麻将赌骰子是主业,鲜少得到大人物光临,谁能料到,田安妮已经在这座孤儿院里工作了三十年。

她的生活原本可以坐拥江山,挥金如土,却来到这里,为无人关爱的孩子们奉献半生。

陆满挠挠头,竟觉得感动异常,可笑,一个一贫如洗朝不保夕的小混混竟然被富人感动,也对,贫穷将善良,大度,温柔磨光,剩下的是尖利的恶毒的毫无廉耻心的烂穷鬼。人在社会边缘,早早被逼成了鬼。

田安妮拉着陆满的手,细细问过近况,但显然陆满对编谎话得心应手,宁微澜听得要翻白眼,忽然间问道她,“阿宁,快过年了,要为孩子们准备新年活动,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只怕没有时间照看你。”

“我本来就是来看外婆和院里的孩子们,怎么还要人照顾?每年都要来的,地方我都很熟悉,不怕找不到路。”

田安妮说:“你说你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都相信,你说你认识路,三岁小孩子都不信。”侧过身同陆满交代,“我这两天都忙,你既然来了,就抽空帮我照顾阿宁,她二十几岁,脑子还不顶事,动不动闹失踪,害得全城警察取消休假去搜山。”

陆满当然乐意之至,但宁微澜面子上挂不住,眼珠子满世界乱转,只不敢看他。

昨夜的雪停了又下,满世界银白,仿佛将心都洗尽。

她被逼无奈之下,只记下陆满电话号码,到了下午,倒像是赌一口气,准备好东西,一声不吭开车出去。

安妮孤儿院离九二山只不过二十分钟路程,九二只是个编号,毫无意义。

此处苍山负雪,人际荒芜,唯有灵魂入住,缠绕着凄凄风雨声,夙夜长泣。

车只能开到山脚下,她穿一双平底长靴,白色羽绒服将她融进雪影山色里,又绕到后车厢,找出一根登山拐杖,全副武装往山上去。

一个小时,她精疲力竭倒在余宝楠坟前。去年来时留下的香烛还在,却是老去之后残败的模样。“宝楠,是谁把你葬得这么高,每次来都累得只剩半条命。再怎么运动健身都没有用,到你坟前看你一眼,简直像爬过珠穆朗玛峰。”

四周只有风经过的声音,宝楠沉沉睡在地底,不知她是谁,不知天青水碧雪落无声。

她如往年一样,锄掉宝楠坟头青青草,贡上香烛之前,还为他烧一套苹果数码产品,一辆定做的纸扎布加迪威龙。“宝楠小乖,又大一岁,不知道你投胎了没有?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来世要做我的孩子,我和宝楠,我们永远在一起。”

雪越下越大,落满了她的头发眉毛,冷涩涩的山顶,她虔诚地跪向单薄墓碑,絮絮叨叨说生活琐事,若真有鬼魂在,一定早就嫌她啰嗦,现个身,把她吓得一溜烟狂奔下山。

可惜等她说完,天已沉沉,乌云遮日。

下山时,本就窄小的道路被雪作弄得泥泞难行,她一个不小心未踩稳,一路滚下山去,干枯的树木从身体上划过,待到落地时,她脸上已经多了几道流血的伤口。最可怕是右脚,最开始没有知觉,强行动了动,却痛得撕心裂肺。

完蛋了,难道又要麻烦警察叔叔来搜山?她就快要冻死在山上。还好手机还在兜里,好不容易,她抓着树杆借力坐起来,拿起还剩百分之三十电力的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陆满的电话。

没有回应。

她只能恨自己,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现在到好,落得个求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下场。

深呼吸,宁微澜,还未到绝望的时刻。伸长了手,轻轻捏了捏摔伤的腿,没有流血,痛感尚在,应该只是骨折,她手边还有一根拐杖,勉强应该能下山,实在扛不住再报警。

了十分钟才勉强站起来,她疼得满头汗,咬紧牙迈一步,失了重心又跌在雪地上,这回疼得抱着腿喘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紧紧抓在手心里的移动电话,欲哭无泪。

“陆满,混蛋陆满,王八蛋陆满!”好似骂他几句,能够减轻痛苦。

正当她绝望时,手机震动起来,陆满来电,她在下一秒把电话接通,听陆满在问:“怎么了?真的丢了?”

现下却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万般委屈缠绕心头,哼哼了两声,总算制住哭腔,“陆满,我好像摔断了腿,走不了了。能不能麻烦你——”

“你在哪?我马上到。”

“我在九二山上。”

“龅牙四,把车借我。”电话那头有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还有谁在尖叫吵闹,陆满,你又去哪里鬼混。他已经出门,把一群朋友甩在身后,“九二山那我熟,从小玩到大,你坚持一下,不要乱动,尽量描述一下你的位置,身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没有?”

“到处都是雪…………”她伸长脖子四下望了望,才斟酌开口,“我摔在大概四分之三高度的地方。前面有一颗矮松树,后面还有一座坟。”

“墓碑上写什么?谁的坟?”

“呃…………”她下半身动弹不得,只勉强看见几个字,“李什么什么,太远了实在看不清。”

陆满已经发动那辆旧吉普,“没关系,九二山上我什么都认得,一定能找到你。”

“嗯…………”她应他一声,满心后怕。

“宁微澜,宁微澜你听着,我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保证。现在先挂电话,保持体力,等着我,知道吗?”

“嗯,你一定要来。还有,我不想让人家知道,我又丢了。”这个时节,她仍有些不可理喻的任性,好在陆满能耐着性子安慰她,“好,我不告诉别人,马上到,听话。”

她这才心甘情愿挂了电话,陆满却立刻播电话给院长,凭他还请不动警察叔叔百忙之中抽空来山上找人,但显然田安妮还在开会,无人应答。

他只好孤注一掷。

九二山上,雪势渐弱,却没有彻底停歇,仿佛是老天爷闲得无聊,要来逗一逗这位摔断了腿的姑娘。

山风呼啸着撕开脸上细长伤口,耳边还回荡着它们呼啦啦嘲笑声,傻瓜,不自量力。太阳依旧躲藏在云层之下。寒冬时节,本就天黑得早,如今雪落不停,四五点已近黄昏,正是光与影相互交替,鬼魅纵横,虎狼伏出的时刻。

远离尘嚣,远离故土,远离所有用金钱堆砌的权利与依靠,宁微澜坐在雪原中,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每一个细胞都在哭泣,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宁微澜离开了戬龙城,离开了余家、霍展年,便一文不值。

身后老旧不堪的坟墓里,仿佛飘起一只孤魂,青白脸,长黑发,随着风缓缓往她身边来。

你听,连脚步声都是真的,一步步越来越近。

她要尖叫要发狂,却被人一把抱住,温暖的,坚实的胸膛。“怎么样,快不快?”

是陆满,心放下里,浑身似泄了气,半点力气没有,只能靠着他,全部的希望在他。

“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脸,粗糙的手掌擦掉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宁微澜你怎么哭成这样?像幼稚园小朋友。”

你说是神迹,是命运,是从云层里透出的第一道光,是窜逃离去的雪,是骤然停止的疼痛与收缩的心脏。陆满,她在这一刻终于看清楚他的脸,眉似剑,眼如星,太阳神一样温暖的笑容永不凋零。他是人群中不能被湮没的脸孔,一眼即知。他是劈荆斩棘的骑士,携一身朝露星辉。

云开雨散,斜阳还有微光,照亮脚下道路。

他还是穿单薄外套,帆布鞋,在凛冽寒风中,也止不住瑟瑟发抖。一转身蹲下,男子汉气概惊人。“来,我背你下山。”

她却莫名惊恐,后悔叫他来山上,她应该打电话报警,好过此时此刻,她再无法控制杂乱无章的心跳。

半晌未等到回应,他才转过身来看她,笑容暖暖,“腿我看过了,小伤,不会瘸,只是有一阵子穿不了高跟鞋,养得好下个月就能飞檐走壁。”

说完伸手握住她的手,搭在肩上,两只冰冷的手攥在一起,奇迹般渐渐有了温度。

背起她,泥地湿滑,他一步步走得艰难。积雪早已将膝盖以下侵透,冰锥扎进骨头的冷,他却丝毫不觉,因他背上的,是所谓甜蜜的负担,恨不得在雪地里跳一支舞,唱一支歌,对着月亮大声喊我爱你。

“谢谢。”她趴在他耳侧,轻轻道声谢,呼吸间温热气息拂过他的耳,莫名亲昵。

“不用谢。”他声音轻快,全然不像是负重下山,“宁小姐。”

你知不知,我梦中都是你。应该是他说,谢谢你,选择打这个电话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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