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是孩子的脸,一眨眼嚎啕大哭,屋檐外一朵朵水溅起,染湿了脚尖。
还未走出大闸口监狱,余敏柔的电话就追过来,问:“决定了吗?”

她向来只要结果,不管你是锥心泣血或是痛定思痛才迈出这一步,她雷厉风行刚毅果决,是业界巾帼英雄,无往而不利,早早失去一颗温柔缱绻的心,关注你那些爱恨缠绵的繁杂心事。

深呼吸,逼回了眼泪,对于余敏柔而言,哭泣最是软弱无用,最应该从生活中彻底剔除。

“我们谈过了,他——”

“他一时冲动被人利用,现在追悔莫及,他说他…………他说他愿意自己一个人扛,绝不会做假证污蔑我。您放心,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绝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

宁微澜的话还未说完,余敏柔便即刻反驳道:“你疯了?男人的三两句话就把你哄得团团转,我叮嘱你的话全部忘到脑后?跟一个烂仔谈恋爱,居然还动真感情。你不要跟我说,你爱他爱得不可自拔,宁愿自己死也要给他留一条活路?男人的话几时可信过?你到底还有没有智商?”

相较于余敏柔的躁怒,宁微澜却异常平静,在大闸口监狱大门前看往来亲属或背痛或留恋的脸孔,渐渐已接受这样操蛋的人生,过多思考,也于事无补,她俯首帖耳,臣服于命运。“妈——没有办法,我就是相信他,愿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如果……如果我真的倒霉到那个程度,也是我自作自受,我的选择我的心甘情愿自己承受,不怪别人。”

也许吧,一个人一生总要傻过这一次,才对得起之后聪明的世故的自己。

“你下不了手,我帮你做决定…………”余敏柔仍不放弃,要为她永绝后患。

身心俱疲,她已无力争辩,“妈……请你不要在最后,逼我走。”

“走!你要走到哪里去?你要为了一个古惑仔跟我反目成仇,还是要跟余家断绝关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儿!”余敏柔被刺到痛处,暴跳如雷。

“呵…………”细若无声的笑,回看往事,句句嘲讽,“您以为,我对余家,又有多少留恋。”

这一次选择走最蠢的一条路,低头踏进节奏轻快的雨幕里,任电话里余敏柔的厉声喝问通通湮没在潺潺雨声中。

追随着轻暖的风,单薄的彩虹,又能到哪里去。

而这样的夏夜,这样的星光,透过一扇狭窄铁窗,悄然亲吻他隽永而令人迷醉的侧脸。一张用尽所有优雅词汇也堆砌不出全貌的少年的脸,横亘着丑陋的血淋淋创口,愈合了又被撕开,仿佛永远不会再有痊愈的一天。这一道伤,那一瞬间的疼痛,仿佛将要写进永恒时光里,追随着你,成为永不能剥离的影。

但在脑海深处,你清楚地明白着,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记忆,这个捧在心尖上的人,将会被时间抹去,只留下模糊的陌生的面孔,让你在某个承载着琥珀色日光的午后,或是人潮汹涌的十字街头,恍然间忆起,啊,这曾是我深爱过的人啊。

好不容易记得,原来我曾这样毫无保留奋不顾身地爱过这样一个人。

“宁微澜,宁微澜…………微澜…………”

月亮早已经不见踪影,天空阴云密布,天地无光,他的脸隐匿在沉默无言的黑暗中,无法窥测悲伤或苦楚,无法等待一句话的剖白。

他只是如此凄然而虔诚地如教徒一般重复着她的名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这个冰冷残酷的世界给过他短促温柔,而这温柔将撑起他余下的未见轮廓的生命,这温柔来自宁微澜,一个他默默爱着的女人。

睡在上铺的那个二傻子又开始自high,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摇得整个上下床都要散架。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今天不到两分钟就“嗯啊”吼一声,消停下来。

陆满伸手到枕头底下搜出他藏了许久的宝贝,借着些微光线,轻轻抚摸照片中纯真无暇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的她,该是多么快乐,一切苦难还未来得及发生,最美好的年华,最幸福的时光,全然被定格成照片中回头欢笑的红裙子小女孩。

他低声叹:“微澜…………微澜…………为什么宁微澜…………”

从此后,相见不如怀念。

二傻子完事后从上铺探出一个头来,饶有兴致地问陆满,“哎哟,陆满哥,攥着谁的照片呢?终于也想女人啦?要不要我把那个只白面猴抓过来给你泻泻火啊?”

“滚——”

“生什么气嘛,在牢里头,哪个不想女人哟。特别是…………哎…………你知道那什么,白面猴那天悄悄跟我说,说你好大一坨啊,干起来肯定特别爽,求我给说两句好话搭个线呢…………”

“滚你妈的,少他妈恶心老子。”

你的岁月已沉睡,你的疼痛已冰封,你的思念在此刻断绝。

月亮未曾泄密,你的点滴心事,依旧无人知。

等待虽然无比漫长,但宣判日如期而至,余勉生因走私贩卖毒品,数额巨大,情节恶劣,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没收非法所得,并处罚金。未与死刑沾上边,已算不幸中的万幸,但尚存一丝希望的人仍旧接受不了残酷现实,关淑和听到消息便晕厥过去,再醒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魂魄,毫无神彩。

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只剩下干涸枯燥的生命,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关淑和在一夜之间老去,似乎也在一夜之间死去。

而余晋羡没有时间伤心,支付庞大的律师费之后,他面临的还有巨额罚金,以及景昌国际每况愈下的经营绩效。实在拉不下面子再跟女儿伸手要钱,又没有办法解决困境,那些峥嵘岁月早已离他远去,这里亦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战场,风光了大半辈子,敌不住岁月催人老。

仍是深夜时光,他终于拨通了田安妮的电话,听筒里她细微的叹息声,柔软了他的心,一生漫长岁月,曾今爱恨也已被风吹散,他同她说:“对不起——”

而回应他的却是绵延无际的沉默,余晋羡这才意识到,她说到做到,这一辈子,再不愿意跟他多说一句话。

一千一万个对不起,换不回奔流而去的时光,留不住她冷却的心,要有多愚蠢才能做尽那些错事仍不知回头,也许一直以来他就是一个卑鄙的逐利者,是金钱给了他勇气,敢在演讲台上扯弥天大谎,给台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造一个旖旎丰满的梦。其实他余晋羡,跟高尚两个字从来挂不上边。

他是这城市中任何一个孤独老去的背影,无助地坚持着,自以为是。

最终挂断了电话,结束了这一场满含无奈与惋惜的默然。

六月三十日,商业巨头景昌国际宣布破产,公司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余晋羡闭门不出,一切行政事宜交由财务总监顾怀君全权负责。连带着余敏柔与宁微澜也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有人说两母女飞去加拿大避祸,不再理景昌的烂摊子,只全力保住永安地产。

但实事是余敏柔已病得没有力气走动,宁微澜全心全意守在医院照料,并不关心外界沸沸扬扬传言。

午后接到何律师电话,他尽职尽责,一直在跟进陆满的案子,通知她陆满已经认罪,案件经过清楚明了,审理过程不会太长,更需要做好心理准备,他多半要在监狱里坐到神情猥琐皱纹满布。

她之后的失魂落魄,怎么可能逃得过余敏柔的眼睛。

突然间听见她说:“你走吧,今天就订机票,明天就走,今后财产分割都让律师处理,你去过你想要的自由生活,不必陪在这里,看着我一天天等死。”

“什么?”

“你放心,我没有力气去动那个人。只是不想看着你这幅伤心模样,远离是非之地,远离伤心地,是明智之举。”

闻言,宁微澜一怔,忽而想到她的备用身份,是不是,做徐二宝会比做宁微澜轻松。

未等她回答,医院走廊里突然想起了脚步声,来的人不少,一一穿着整齐制服,面容肃穆,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进来,为首的人就是上一回盘问过余敏柔却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李警官,这一回来势汹汹,势必要找回被余敏柔打落的脸面。

“余女士,我们已经掌控确切证据,可证明你与发生于一九九三年的宁江心绑架案有直接联系,已得到检察院批准逮捕,请余女士配合警方工作,跟我们走一趟。”

余敏柔神色未变,撑起身体按下呼叫铃。叫来看护陪着她换好衣服,画好妆,描绘出最完美笑容,去面对前方风霜雨雪,刀锋剑戟。“抓个人而已,居然劳驾李警官亲自走一趟,看来警察局真是闲疯了,人人都抢着出外勤,想要趁机捞一笔,不过可惜了,身边没带现金,以后再叫秘书去警察局发红包。”

李警官说:“不用了,只怕到时候余女士也没时间管这些事。”

余敏柔侧过脸来,低声在宁微澜耳边说:“最后一次,听妈妈的话,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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