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邱振宇问。
“没什么,朋友打电话来表示关心而已。”深呼吸再深呼吸,控制好面部表情,做到滴水不漏,却压制不了心跳的节奏,追赶着时间疯也似的奔跑。陆满的被抓,鼎泰的被劫,中间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这些无脑的人偶——你,我,他,一个个随他指尖动作旋转起舞。

是谁低头俯瞰轻蔑而自负,漠然掌控这一切,向不可收束的方向奔逃。

是要留在这里等余晋羡回家,还是即刻跑出去雇一名老成持重却狡猾多计的刑事律师?

她其实很清楚,她犹豫已代表她的决断。她要先等余晋羡历劫归来,不然余家养出来的女儿给男人一个电话就叫走,连外公都可以不顾,又要扣不孝无情的大帽子。

“…………值钱的珠宝都被劫走,店里只剩下些普通金器,现在金融危机金价跌了又跌,实在是…………鼎泰要重新开业,短期内恐怕没有办法实现…………”陈阳仍在关淑和面前斟酌字句,企图将鼎泰的惨淡前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现实依旧摆在眼前,从不会因你的情绪与意愿而有丝毫改变。

关淑和摆摆手,似乎已经对鼎泰不抱希望,“好了好了,有其他的事再来吧。”

陈阳推一推眼镜,合上手中崭新的黑色文件夹,又朝宁微澜和邱振宇都点过头,默默退了出去。

关淑和突然间笑起来,拍着手说:“没啦,什么都没啦,除了上门讨债的人,再没有其他先生太太要应酬。”

一丁点活下去,拼一把的勇气都没有,她是做惯了富太太的人,怎么能忍受从高处跌下的落差,要她去奔波工作,为三千块弯腰赔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坟墓里。

天已擦黑,谁也没有心情吃晚饭,更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终于等到邱一业扶着余晋羡进门来,平静地招呼一家人,“都傻站着做什么?吃过晚饭没有,我倒是又饿又渴,局长话太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听的我头痛。”拐杖敲一敲地板,“阿芳,开饭吧。”

邱一业走过来握住宁微澜的手,微笑说:“放心,都已经谈好,不会有问题。”

“多谢你。”她仍旧怔忡,未能从噩梦中醒来。

他的笑容更胜,捏一捏她小巧鼻头玩笑说:“傻瓜,你忘记我们已经订过婚,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好啦,我知道你最有礼貌,最温柔。”

余晋羡说:“确实辛苦你们父子…………阿宁,去打电话把顾怀君叫来,我有事问他。”

“好,我这就去。”

关淑和方才停住的眼泪又不自主涌出来,只可惜眼泪太多也变廉价,不值钱,“公公,敏文怎么样?敏文的事情您一定要想办法啊,您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敏文和勉生都进去坐牢,坐一辈子啊!”

余晋羡身心俱疲,强撑着一口气,说:“还要怎么帮他?他杀人放火自己盖不住,给人抓了把柄,我一个快死的老头子又有什么办法?为了给勉生减刑,我连自己都快搭进去。给人盯上了,没能力反击,就最好夹紧尾巴做人,别再惹事,自己找死。”

关淑和再无力支撑,软倒在羊毛地毯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怎么办…………这要怎么办…………敏文如果也进去…………那我…………那我也不要活了…………”

余家似乎是彻底没了生机,晚风拂面,带来的不再是叶片青涩的香,而是女人呜呜咽咽沾满怨恨的哭泣声,院子里的老树无人打理,生了虫,五月初就开始落叶,径自一棵树过起了落寞孤单的秋天。

她在露台上站了许久,等到燕子都回屋,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是要去厨房热牛奶,转而进过二楼书房,听见余晋羡低声吼:“什么叫拿不出钱来!景昌这么多年在戬龙城屹立不倒,怎么可能亏空成这样!”

而顾怀君似乎在悉心解释些什么,宁微澜只听到,“这两年四处欠债…………停工…………又补贴勉生的项目…………出了这种事,景昌股票已经连续三天跌停…………”

尔后寂静无声,余晋羡似乎已没有心力再追问,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你不信。

好,实在是好,踩着碎裂的颅骨往上爬,爬到巅峰,自以为坐拥天下,到头来是这样黯淡无光的结局。

不得不佩服,上帝公平,每个人得分相近,余晋羡的一声正负相抵,仍是零。

一切即将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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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也许看守所的犯人还未醒,宁微澜已踏上征途。

早早联系好律师,准时准点在大闸口看守所门口等。何成荣律师四十岁上下,是国内刑事专家,处理陆满这种典型粗暴的罪案极其老练。

无框眼镜,公事包,他站在门口同守门人熟络攀谈,正是标准的律师形象。

见到宁微澜,为省时间,边走边谈。

“宁小姐,这个案子我昨晚已经研究过,要打当然可以,只是,您是打算求减刑还是想要尽力脱罪?”

宁微澜不解,问:“这怎么说?当然是要力求脱罪。”

何成荣已通过安检,在对面等着她,“求减刑就从法律方面入手,要脱罪少不了走其他门路。”

她无力地牵了牵嘴角,脱掉金属细跟鱼嘴鞋,踏过安全检测门,“何律师您不是不知道,我家现在要处理的事情一大堆,我实在是…………我需要控制成本。”

何成荣会意,“您放心,交给我,一定是最高效。”

走到提供会面的小房间,陆满由看守人员领着从铁门进来,他已经被剃过头,穿着老旧的橘红色统一制服,脸上带着第一次见面时,浪荡不羁的笑,看向宁微澜的眼神也是冷的,再没有从前的温情脉脉。

他吊儿郎当坐下,看着四方桌对面那张他既爱且恨的脸,摊开手,高声问:“怎么?找我来有什么事?唧唧歪歪问过程就算了啊,爷爷忙得很,没时间奉陪。”

宁微澜皱眉,指责的话刚到嘴边,对上陆满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突然选择沉默。

何成荣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叠文件,送到陆满眼前,“陆先生,这是诉讼授权委托书,麻烦您先签字,之后我们再仔细谈,看看我究竟能从哪方面着手帮到你。”

陆满歪嘴笑,随随便便翻了翻制授权合同,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不尊重,不信任,轻蔑十足,挑战着对方忍耐极限。

“诉讼委托?好笑,我什么时候找过你?要你来帮我?你算什么东西到老子面前来指手画脚。”他挑眉,充满挑衅地瞪着对面衣冠整齐的何成荣。

何成荣显然惊愕,最初想陆满不过是求人帮忙的穷小子,谁知道竟然傲成这副模样。穷人的尊严最可恨,穷,当然应该卑躬屈膝一脸谄媚求赏赐,凭什么你还要高昂着头颅挑三拣四,凭你简单粗暴的智商,还是年轻短促的生命?这不值钱的尊严,实在碍眼。

但还是要给金主面子,何成荣转而去看宁微澜脸色。

宁微澜冷静地与陆满对视,“你是什么意思?”

闻言,陆满抬头,高扬着下颌要与她针锋相对,“什么意思?两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吧,不会连中文都听不懂?对不起,老子没时间一遍一遍重复给你听。”

她虽一贯温和,眼下也被他挑起脾气,怒意丛生,“陆满,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发了什么疯要去抢劫去犯罪,但是现在不是任性发脾气的时候,你要想在四十岁之前出狱,就该好好配合何律师。现在,把授权委托书签了。”

派克笔砸中陆满胸口,他不在意地笑了笑,身体前倾,将她上下打量,不时发出啧啧啧恼人声响,仿佛从未认识过她,“这位小姐,请问你是哪一位?跟我陆满又有什么关系?看新闻听说你刚订婚,不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跑到监狱里来勾搭男人?你们有钱人的喜好还真特别。”

她难以置信,不能接受他一夜之间骤变,从前那个单纯可爱的陆满去了哪里,眼前的又是谁?是被魔鬼附身还是被撕开伪装,“你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

陆满说:“我早说过没时间一遍一遍重复给你听,没想到你居然还有重听耳聋?有病就去治啦宁小姐,你家又不是缺钱,把医院买下来都没问题。”

指尖紧紧攥着桌角,她尽力让自己冷静,找回思考能力,“我最后再问你一遍,这个授权书你到底签不签?”

“我也最后再答你一次,宁小姐,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施舍。”

“何律师,您先走,多给我五分钟。”

何成荣摸不清头脑,只觉得年轻人谈恋爱实在复杂,他没有兴趣八卦,匆匆收起委托书便推门离开。

宁微澜的眼泪最终没有忍住,她的脆弱一览无遗。

“陆满,这是怎么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一连串问句,他无从回答,只转过脸去看墙壁上斑驳的印记,躲开她的朦胧泪眼。

“我本来就是这样,你今天才发觉?要不要帮你问问胖子陈,我陆满是个什么样的人?哦,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渣?”

这可笑,地震只需要十秒就可以毁掉一座城,更何况人在世俗,怎么能不变。

她擦干眼泪,告诫自己,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头至尾,又有多少人知道陆满的存在。“无论如何,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赌气。何律师会继续跟进你的案子,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什么时候打电话给我,我再来。”

陆满说:“不需要,我被枪毙,更省了你很多事。”

宁微澜说:“好,那你就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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