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姐,你好歹把汤喝完,新鲜鲫鱼汤,对伤口有好处的。不然我回去再给你做碗阳春面?配着酱菜吃最开胃。”
“尤阿姨,我实在没有胃口。”

“那怎么行。”尤阿姨临危授命,给她一个月,她就要把宁微澜养多五十斤,“不吃饭怎么有力气工作,不吃饭怎么有营养长骨头?宁小姐,不是我啰嗦,你看看你自己,瘦成这个样子,一百斤都不到,以后啊……不好生养的。阿姨给你做黄豆炖猪蹄,吃一个月保管你胸脯鼓鼓的啦。”

宁微澜勉强把碗里的鲫鱼汤喝光,可这还没完,一只中号碗即刻递到眼前,里头有饭有菜,荤素搭配,发给她不锈钢调羹一个,连挑食的权利都剥夺。

但她如果不吃,只怕会被尤阿姨念死在病床上。

“哎,对了,这才乖,吃饭呢,就要大口大口的才吃得饱吃得香,小小口吃那是装给人家看的,到阿姨跟前就不用啦,你呀,要胖一点才好看,胖点有福相,嫁得好,咦——你说是不是啊?陆满。”

陆满推门进来,带着一脸抓伤,有些局促,“是,胖点好看。”

宁微澜却当作没有看见,指一指病房里仅有的一把藤椅,淡淡说:“坐下吃饭。”

陆满搓了搓手,推拒,宁子昂的话他不在意,也不能全然无视,他并不是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至少他有一处遮风挡雨的破屋子,家中冰冷墙壁残羹剩饭,他也活过这么多年。他喜欢她,便更加敏感多愁,这原本不是陆满应该有的情绪,“不了,天黑了,我也该回家了。”

宁微澜不再用勺子挑动那一碗已然混乱的食物,她的个人时光被停顿,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笔直站在床边的陆满,真不幸,她恰好是世上最难哄的那一类姑娘,一生气就像按下慢镜头,每一个动作都能分解着做,最突出特点是不说话,只牢牢盯着对方——看什么看,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不去写悔过书?难道还要她从头到尾说一遍?又不是白痴,怎么会不知道错在哪里。

勺子动一动,颇有威严,“坐,我的饭吃不完,不要浪费粮食。”

陆满梗着脖子不说话不应答,也有一股牛脾气。

好在有尤阿姨,见气氛不对,过来打圆场,“啊呀陆满,这就是你不对了,宁小姐下午特地打电话请我做两个人的饭菜,还说有一个正在长身体,吃得多,要照顾到。你这小子怎么不领情?快点,筷子拿着,还让阿姨给你夹菜呀?”

陆满乖乖坐到一旁吃饭,低下头,两个人都在偷笑。

“尤阿姨。”尤阿姨已经在收拾碗筷,她也想早早回去同家人团聚,“麻烦您去找一找护士,看看能不能拿些酒精和签来。”

“不麻烦,怎么是麻烦。这个医院小,值班护士我都认识的,要点签算什么?我还能给你弄包白蛋白来。”

尤阿姨做事干净利落,说话间已然走出门外,远远听到她喊,“小刘,小刘,吃饭了没?哎呀,吃盒饭啊,早知道我给你带啦…………”

“你过来。”宁微澜喊陆满。

陆满现在很满足,尤阿姨的手艺很好,家常菜做得精致,仿佛这一刻是坐在家中,围炉夜话,一桌温馨。

“这些我吃不完,倒掉尤阿姨又要念。”把自己中号碗里的食物倒一半给陆满,这件事,做完之后才觉得尴尬,又说:“不然你拿去倒掉,别让尤阿姨看见就行。”

他答一句好,也不知道是说吃掉好还是倒掉好。

不多时,尤阿姨满载而归,瓶瓶罐罐不少。同宁微澜闲话几句,说起陆满,“这小子从小就在孤儿院混,仗着个子高会打架,总爱欺负院里的孩子,又是恐吓又是收保护费的。后来院长让他来院里住着,他才好了那么一丁点儿。没多久又跑出去,带着一帮男同学去建帮会搞事业。没地儿吃饭了才回来,院长也好心,次次收留他。可这孩子就是不学好,到处闯祸,现在倒好,只听宁小姐的话。”

陆满被说得耳根子都红起来,闷不吭声低头吃饭。

宁微澜牵了牵嘴角,“外婆对谁都好。”

尤阿姨竖起大拇指,“院长可是大好人,天底下再没有比她更好更有爱心的人了。”又说起几桩旧事,登过报纸,上过电视,感人肺腑。

“宁小姐,跟你请个假,今天家里人都回来,吃个团圆饭,就今晚不陪床照顾了,你看成不成?”

“没关系的,还有一位陪护住在医院家属楼里,本来就是跟您轮班,一会我打电话叫她来。您回去吧,带我问候您家人。”

尤阿姨忙不迭道谢,收拾好碗筷又嘱咐陆满要听话,才笑呵呵回家去。

时间又静下来,谁都不开口,像是在拍侦探电影,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放大,用来分析你此刻情绪。

“陆满,你坐过来。”

陆满便坐到床边来,发觉她额上碎发微卷,像某种软乎乎宠物狗,蓦地可爱。他心中又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去揉一揉她的发。

他正出神,一股酒精味刺鼻醒神。

签浸满了医用酒精,她眼神专注,细细涂抹他脸上、脖颈上一道道抓伤,“文雪兰抓的还是阿眉?”

“都有。”想起来就头痛,两个女人呼天抢地要死要活,阿眉怪他不去保护她母亲,文雪兰只是没处发泄,拿他撒气而已。做了十几年邻居,他没办法动手。

签换到第三根,她叹一口气,含着若有似无的情韵,“都破相了…………”

陆满倒是满不在乎,“疤痕才是男子汉的勋章。”豪气干云。

“小男孩。”

“我不是。”他急于否认,一转头,几乎触到她鼻尖,如此近的距离,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鼻梁上的细小雀斑,零零碎碎,娇憨得可爱。还有一股香,浅淡温柔,是宁微澜独有的味道。而她太专注,只顾照料伤口,未顾及怀春少男变幻心思,只看见他耳根泛红,兴许是因为暖气开得太大。

“陆满。”

“嗯?”

盖上瓶盖,这些伤最好等他自行愈合,再多上药,反而疼痛发热,久久不消。

“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文雪兰的事情。”她的声音极低,似蚊蚋,但好在他近在咫尺,听得真切。

“我知道啊。”陆满答。

“你又知道?她今天看我,像看杀父仇人。连子昂都在怀疑。”

陆满有一把好嗓子,深沉低哑,不似青春期少年,变质扭曲的鸭公嗓,此刻却也幼稚得可笑,他说:“我知道你不会,因为你是宁微澜。”

她轻笑,仿佛这一刻卸下重担,“是吗?多谢提醒,原来我是宁微澜,我都快忘记我是谁。”

陆满说:“我会记得你的,宁微澜,宁微澜,宁微澜。”

窗外的雪乘风而来,许多落在窗台,又是白茫茫一片。

她心中弥漫着莫可名状的安宁,醺醺然直犯困,却又执拗地不肯闭上眼睛。

“下雪了啊……”她轻叹,窗薄简陋,屋子里能得见呜呜风声,又静,仿佛与世隔绝。

陆满捏了捏她纤长指尖,垂下头的弧度刚刚好,如果有笔有纸,她一定要将眼前这幅图画下来,日日在橱窗中展示。陆满眨眨眼,同她说:“明天是元旦,宁微澜,新年要来了,你又大一岁。”

要谢谢陆满,嘴下留情,换做第一次见面时的交情,他一定说,恭喜你,又要老一岁。

“噢,我先睡一会,你看着时间,要倒数再叫醒我。”其实她哪里睡得着,只觉得中了毒,陆满墨色的眼瞳里,她已无处可逃。

昏昏沉沉,再没有人说话,陆满也不离开,就趴在她床边望着她,她的嘴唇她的眉梢,她的一切一切,他用欣赏一幅画作的心情注视她,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快到十二点,碰一碰她肩膀,把她叫醒。

两个人看着手机数五四三二一,对面的家属楼有人跑出来放烟火,天空开千树万树红绿柳,一团团锦簇的热闹。

唯有他与她之间是静谧无声的,她说新年好,他接着说新年好宁微澜。

说完顿一顿,两个人都发笑。

陆满突然间拉住她的手,立誓一般庄重,“我会保护你,永远保护你,宁微澜。”

她木然,继而惊诧,犹疑,不知所措,转去看窗外火树银,好过面对陆满虔诚如教徒一般的面貌。

“可是陆满,可是…………”她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她的心在怦怦跳,阻止不了。

“我懂的。”陆满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没有别的。”

自始至终,无法控制的是你的心。你教他不要去做,他偏偏要做,且要做好做到,你叫他不要去爱她,他偏偏爱得不可自拔,明知道她与他天差地别永无可能。可是谁能够阻止他想要表白的勇气。

兴许他从未想过能够与她牵手、接吻、永守誓言,他不过是想让她知道,在这个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如此单纯而热烈地爱着她。

而宁微澜是怯弱的,无助的,停滞不前的,在新年钟声敲响的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陆满。

她开不了口,那些勇气都去了哪里?她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许多时候你心知肚明,有生之年某些伤口永不愈合,唯一可以尝试的却是不去触碰。你避过一个人,躲过一颗心,逃过一场爱情的暴虐,也未见得毫发无伤,心里的空洞四散扩展,错过的人是命中永生的遗憾。

陆满笑着说:“我的新年愿望已经实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牛不牛?牛不牛?二更啦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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