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一号,方家人都要回老宅去陪老爷子吃一顿饭,挨一顿教训,没得多说,这就是规矩。
宁微澜通常上午出发,捎带些礼物,陪外公下棋聊天用午餐。

余晋羡便中意她这一点,凡事规定做三分,她一定做好七分,留三分余地给旁人,却又让领事者满意之至。

“外公。”及膝的裙子,浅色的风衣,长发松松编起来,温婉可爱。宁微澜提着一只木质雕书画盒,笑盈盈走到露台来,见方市长也在,便乖乖喊一声“方伯伯好”,转而又对余晋羡说:“外公,我的功课带来了,准时准点。”

余晋羡已近古稀之年,但神智清明,身体硬朗,时常带笑,旁人看了,只觉得是一位慈善老者。只叫宁微澜看来,他是肃穆的睿智而不可反驳的长着,唯有老去的面容中,依稀还能寻觅年少时的风流俊逸。

“好,我与你方伯伯一道来赏阿宁大作。”她在余家属外姓人,上上下下便都亲切叫她一声“阿宁”,至于宁子昂,人人说起来都要皱眉,更不必想昵称,如果有,那也是混球,兔崽子,不肖子孙。

画卷展开,一卷山水写意,她躬身为两位长者添茶加水,余晋羡笑着摇头,“看来我家阿宁志不在此。”

方市长亦颔首,“难怪阿宁的画廊只卖西洋画。”

余晋羡说:“是啊,既无风骨也无灵韵,一张画得相像的图,不就是西方水彩画?汝生啊,我自己的外孙女,我是教不好了。”又按铃,叫来女佣,“画要裱起来,挂在书房里。”

宁微澜急忙说:“画得不好,还挂出来干什么?弟弟妹妹学画都要笑的。”

余晋羡瞧她急的脸泛红,忍不住笑,“挂起来,做一个表率,今后再教孙辈画画,只说,你画山水也好,草木也罢,只不要当作一张相片来画,好比你微澜姐姐。”

她不由得羞赧,呐呐道:“原本还带了礼物来,我看还是不要拆了,免得又惹笑话。”

余晋羡道:“噢?是什么?买来的东西我不收。”

宁微澜轻笑,从包里找出一只四方四正小盒,递到外公眼前,“我知道规矩的,这是我闲下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您看看中意吗?”

盒子打开来,是一方小小的印,上好的鸡血石,蟠龙纹,刻着篆书“福寿无疆”四个字,就着印泥按在手上,同方市长一同赏玩,赞一声——“好”。她心中大石才算落了地,仿佛小学生交功课,终于得了优秀,回家要同父母得瑟老半天。

方汝生说:“这方印阿宁看来费了不少功夫。”

宁微澜谦逊答:“能得您夸奖,可见没有白费。”

余晋羡很是高兴,握着那方印不松手,调侃说:“你出去只说跟我学的刻印,不许说从小跟外公学画。”

“是——知道了,您是名师,我只有刻印尚算得上高徒。”她低眉浅笑,弯弯的眼眸,教人没来由的欢喜,“我去见见舅舅舅妈,不打扰您和方伯伯谈事情。”

“去吧去吧,去听你舅妈啰嗦抱怨。”

果然,同舅妈见了面就是没完没了的唠叨,余勉生全身心投入去做他的生态城,巨额的前期投入几乎要把光宇实业拖垮,但他今年放过二十七,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纪,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心,外公这里借不到钱,他就与霍展年的鋭通谈合作,听说近期资金链又出问题,他已经三四天不落家,也不知道在哪里胡混。而舅舅余敏文虽然沉稳,但不时也有边新闻传出,舅妈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老夫老妻过下去,没精力闹离婚。

当然要问宁微澜,最近有没有心仪对象,需不需要舅妈提供人选,全城青年才俊,只要她开口,没有舅妈找不到约不来的。

她忙不迭致谢,好好好,多谢美意,她还年轻,先轻松几年。

舅妈显然不赞同,“你别以为现在还年轻,能耽误得起,过几年就到三十岁,到时候年轻的姑娘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来,你想哭都来不及——哎,去哪呢,我话还没说完——”

她已经躲到二楼,穿过露台,不经意间听见方汝生说:“云鞍金属矿的案子,一直有人不肯松口,扬言要追查到底——”

余晋羡说:“让她查,会有人收拾残局。”

“那个叫张田的年青人,咬死了当年高鸿大厦那块地征地时他父母被烧死与老赵有关。”老赵大约是指赵副市长,顿一顿又说,“听人说他手上有确切证据,足以定罪。被拖下水的,可能还不止老赵一个。”

“高鸿这个项目,当年是敏文在办。先不要动张田,他敢这样嚣张,背后一定有人,不要白白送把柄给对手,走一步看一步,必要时…………老赵也到了要退的年纪了。”

“是,这事暂时不急。”

宁微澜匆匆走过,头也不敢回,她现下只担心姜安安,不知她在云鞍是否安全。一连挂三四个电话过去也没有人接,到一家人吃饭时间,方汝生早早辞去,余勉生带着一身疲惫,好不容易赶回来,然而余敏柔容光焕发地回来,捏一捏宁微澜的脸,玩笑道:“怎么一见到我就愁眉苦脸的,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像个老婆婆。”

她不敢提姜安安的事情,只好借口说:“子昂还是没有回来。”

余敏柔皱眉,喝一口茶,低声说:“管他做什么?提起来就扫兴。你管好你自己,找点找个正经男朋友就行,别总跟在宁子昂身后给他收拾烂摊子。他杀人放火,他去坐牢枪毙。没有你的事。”

宁微澜心有不忍,“好歹他也是…………”

余敏柔脑中却似灵光一闪,突然间转过身来,两眼放光,“这样也不错,阿宁,只有你肯真心对他,这样更好。阿宁,答应妈妈,全身心照顾好你弟弟,全身心爱他,关心他。”

“妈————”

晚七点,余敏文按时到达,席间大家话都不算多,寥寥几句算应个景。

余晋羡唯独嘱咐宁微澜,“天冷了,下雪前去看看你外婆。”

“是,月底就去。”

宁子昂推门进来,校服松垮垮挂在身上,满身酒气,视物不清,摇摇晃晃跌坐在宁微澜身边,衣服也不换,手也不洗,便提起筷子用餐。余敏柔嫌弃地皱眉,撇嘴,“不知道从哪个山洞里爬回来,脏兮兮野人一样。”

其他人脸上也尽是不赞同神色。宁微澜实在看不过去,便叫女佣送热毛巾来,给宁子昂擦手,谁知他不领情,一下甩开她,“不用你管。”自顾自吃他的晚餐。而余晋羡已然放下筷子,席上的人也都不敢再动,待老爷子说一句,“我去书房。”除了宁子昂,一家人纷纷起身相送,余晋羡招呼宁微澜,“阿宁来,有话交代你。”

看一眼依然暴躁的宁子昂,无法可想,她乖乖跟着外公上楼去,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自觉硬朗,不喜欢有人帮忙伺候,她离一步远跟在身后,默默无言。

进入书房,屋子里挂着的并不是当世名家字画,而是晚辈们学画时的稚嫩笔法,外公常说,最纯粹的笔触往往最珍贵,年少时的心境,成年后再不会有了,应当婊褂起来,以此怀念。

最显眼位置挂的是她九岁时信笔涂鸦,画的是生气的余晋羡,吹胡子瞪眼教训人,满纸透出对严厉外公的反抗,幼稚得可爱。

“坐吧。”

不到九点,他已露疲态,“这次你去看望安妮,帮外公查一查,大约十七到十九年前,安妮孤儿院接收的男婴,把资料复制一份带回来。你外婆不喜欢沾上与我有关的事情,更不愿意有人去孤儿院搜查,只有你开口,她或许会帮忙。”

“三年之内,所有男婴吗?”

“不错,所有的,无有遗漏。”

夜风丝丝渗进来,她适才觉得冷,侧过头发现,书房的窗户仍大开着,漏进来月影微光,冷冷似一汪倾泻的池水。起身去关窗,余晋羡却说:“留着吧,吹吹冷风,不至于神智昏聩,能够保持清醒,也是一种幸运。”继而看向宁微澜,总算展露些许轻松笑容,“阿宁是最乖最听话的一个,也最像你外婆,刚中柔外,秉性难移,太倔强,以后要吃亏。”

她笑嘻嘻撒娇,“不怕,有外公在,谁敢让我吃亏?”

“只怕外公有心无力,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他似乎已十分疲累,摆摆手,“去吧,回去好好休息,子昂住在这里还是有人照料的。”

下楼去,宁子昂还在同余敏柔吵架,说是吵架,其实母亲根本不屑于同他多说话,看见宁微澜就像看见救星,抓着她便逃出去,“你要怎样都随你,好歹我还有阿宁,就当没有生过你。”

宁子昂甩掉碗,“我几时有过妈!我根本就不是你生的!”

余敏柔早已拖着宁微澜上车,哪里还会有回应。

“妈,子昂他…………”

“阿宁,去看看宝楠,他也已经十七了…………”

她回过头,母亲的眼眶已微湿,乘着迷离夜色,如此寂寥如此冷涩。

每一个人都有寂寞心事,每一颗心都有难言苦楚,脚步匆忙,从来没有人肯停下来细心听你哭诉。

而此时陆满的眼前破天荒摆着一本八卦杂志,头顶的灯来回晃动,阻止他一颗求知的心。胖子一人吃完两份盒饭,一把抢过陆满手中的杂志,“看什么鬼东西看得那么入神。”结果摆正了摊开来,娱乐记者看图说话,“霍展年夜邀余敏柔,十年地下情何时结果?”胖子疑惑,“这是什么东西?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有钱人的私生活?”

陆满不说话,嘴里叼着一根烟,也不点燃,只窃窃地望着胖子笑。

胖子被他看得发寒,回头喊阿眉,“阿眉,你快来看,陆满他妈的中邪了!”

阿眉恰好收完衣服进来,手臂里还挎着一篓子半干的衣服,这种天气,衣服都要靠暖炉才能烘干,可惜这里一穷二白,除了床,连凳子都少,“他不是中邪,是发骚,发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胖子来了兴致,凑到陆满跟前,“哎,哥,最近看上谁了?说出来,兄弟帮你追。”

“别痴心妄想了!”阿眉气呼呼把潮湿的衣物都砸在胖子身上,“他看上的才不是一般人,人家眼珠子都长在头顶上的,看都不看你们一眼。”

“话不是这么说。”陆满这才开口,慢悠悠抖一抖杂志,递到胖子眼前,偷拍的照片上,霍展年风度翩翩,风采不减,“你知道这个霍展年当年是干什么的?还不是混混,跟着从前戬龙城的老大高涵,一步步混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敢泡永安地产的女老板,不是一般人!”慢慢把烟点燃,深吸一口,无比享受,“等到老子混好了,发迹了,想追谁不行啊?”

阿眉眼看就要哭出来,只想冲上去咬死陆满,可又没那个胆子,只敢嘴上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那女的那么老,等你发财,她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嘿!阿眉,你还真别说,就她,六十岁我还一样喜欢。”

胖子还在摆弄杂志,问:“那后来高涵呢?”

“死了呗。要不然就是关起来了?反正都差不多。”陆满仰头对着头顶那一盏昏黄的灯,傻傻看烟圈缓慢而悠然地上升,继而袅袅散去,仿佛从未曾存在过。他在阴暗寒冷的地下室里,做一个富丽堂皇的梦,而陪伴他的,唯有淡蓝色烟圈与脑海里,她挥散不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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