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长贵并没有看到陈艾面上的笑容,他一边磕头,心中一边讥笑起来:胡大人,你的确是一个父母大老爷,可惜啊,你们这种书呆子成天坐在堂中做威做福,这世间人情又知道多少?
刚才他所说的一席话,其他是给了胡知县一个下马威,逼胡梦海表态:公粮的损耗究竟收还是不收?

若收,如今百姓的情绪已经被那该死的陈三撩拨起来了,此刻若在提起损耗的事情,首先胡梦海就不能追究自己殴打严家父子一事。不但不能提,还得将严老头一家的粮食都收归公有。

这样一来,不但严家父子不依,只怕在场的几百个百姓立即就会骚动起来,局面还有可能发展到失控的地步。

如今,吴江城中可是来了两个大人物的。如此重大的官民冲突一起,胡知县的政绩考核肯定彻底完蛋。

可如果胡知县硬是要不顾一切处置我付长贵,嘿嘿,你胡大人比我老付还穷,看你从什么地方变出银子来填补公粮押运途中的损耗,看你从什么地方弄来钞票给衙役门发薪水?

完不成朝廷交下的赋税任务,你胡知县的政绩考核一样过不了关。

无论怎么看来,都是我付长贵赢。

大不了今天被你胡梦海和陈三打一顿,只要等你们一倒台,我付班头有的是东山再起的机会。

东山……呸,东山郑重那个鸟人我也不会放过!

付长贵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付班头这一席话算是将了胡梦海一军。

人群之中,花姓矮小官员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练姓官员方才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可一看到花姓官员的表情,心中疑惑,小声问:“怎么了?”

花姓官员嘀咕道:“练大人,你高居朝堂之上,这地方上的事情估计还不是很清楚,衙门中许多不成文的规矩从我大明开国以来就已约定俗成了。”

练姓官员点点头:“花大人,我自科举入仕以后一直被留在陛下身边随侍,也没外派过,倒不清楚下面的情形。这次下来,不过是随便走走看看各地的水利航运,也算是一时兴起,还请教。”

花姓官员忙飞快地将淋尖踢斛这个衙门的潜规则同他说了。

练姓官员沉默下去,须臾,叹息一声:“如此弊政,若不改改,也是不妥当的。”

……

场面开始沉闷下来。

胡知县固然铁青这脸不说话,别的人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正在这个时候,陈艾缓缓向前一步,走到付长贵的面前,静静说道:“分忧,分的什么忧。胡大人本就是清廉的好官,难不成还真被你们这些所谓的衙门老规矩给绑架了。我且问你,这个吴江县主政的是胡大人还是你付班头?”

付班头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陈艾:“自然是胡大人,我付长贵不过是大老爷手下的一个走卒,喜欢说几句实话罢了。”

“废话,胡大人乃两榜进士出身,谅你付长贵还未胆大妄为到那等地步。实话,你说的什么实话,根本就是混帐话嘛。难道大人还真要依了你,去盘剥百姓吗?”陈艾不肯放松。

付班头怒道:“我说过要大人去盘剥百姓吗?只不过是提取正常的损耗而已,我这可是为大人,为衙门里的众弟兄着想。你陈三什么东西,真以为你识的几个字,就拿自己当读书人了?你童生一个,有秀才功名还是举人功名?咱啥话也不说了,若你能想出法子把众弟兄的薪水给补上。付长贵甘愿受罚。”

“好,你真当我们胡大人想不出法子来?”陈艾不再理睬付长贵,转身看着一众百姓和衙役,高声道:“先前胡大人说了,所谓的公粮损耗自有官府处理,同大家也没什么关系。如今百姓生活困苦,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怎么可能还做出这种残害百姓的事儿来。实际上,大人已经有意免除大家的损耗,只不过现在还在考虑该如何做,一旦考虑成熟,必然会拿出一个稳妥的方案。至于衙门里的一应开销,自然难不到我们胡大人,不日就会将所欠下的薪俸补发下来。”

听到要补工资了,所有的衙役都是一脸的兴奋。

“清官啊!”严老汉一声长号,挣扎着跪在胡知县面前,不住磕头,眼睛里全是热泪。

“青天大老爷啊!”几百个百姓同时跪了下去,不住磕头。满世界都蓬蓬的磕头声,有积雪飞溅而起,场面蔚为壮观。

练姓官员和花姓官员心中一惊,连忙走到一个草垛后面。粮库广场里又是车又是粮堆,又是草垛,倒没被人发现。

一直以来,提取公粮损耗都是困扰百姓的一桩弊政。

明朝初年,经济不发达,即便在江南地区,还是有不少百姓穷得吃不上饭。

而每年夏秋两季的公粮又要被提取一定比例的损耗,每斛二三两白米看起来不厉害,可一户人家在粮库走上一遭,几十斤粮食就这么平白出去了。而碰到青黄不接的要紧日子,通常是一口粮食就能活一家人。

胡知县竟答应免去全县百姓的损耗,那可是万家生佛的义举和善政。如此一来,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他这一举措而生存下去。

“哇!”突然间,有一个老人长声号哭起来:“青天大老爷啊,你怎么不早些到我们吴江来啊!可怜我家小囡,前年夏初,因为家中缺粮硬生生饿死在田槛上。若大老爷你早两年来我们吴江,我孙女也能活下去了呀!”

“哇!”各家自有各家的苦处,回想起前几年家中的困苦,不断有人加入到号哭的队伍中来。

雪花还在不住落下,转眼,百姓肩膀上就白了一片。

一种肃穆而沉重的气氛弥漫开来,压得人心头沉重。

胡梦海先前还惊讶陈艾自作主张假传自己的命令免除百姓的损耗,心中还觉得有些不满。

可被这种气氛一感染,心中却大觉羞愧。

暗道:胡梦海啊,胡梦海,枉你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一当官了,却对民间疾苦视若惘闻。你当初读书的时候是怎么立志的,不外乎是辅明君,治天下,开太平盛世吗?如今,治下的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你却默许衙役盘剥压榨百姓,你忘记你读书时的初衷吗?你究竟在怕什么,顾虑什么?陈艾连我这个老师都不怕得罪,你怎么连他都比不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买红薯,这个衙门里的成规陋俗也得改上一改了。

就算今年的秋税完成不了,就算我被朝廷罢官免职,甚至肝脑涂地,却也死其所。虽九死,而不悔。

他眼睛里有热泪涌出,逐一地扶起跪在地上的百姓,语含颤音:“都起来吧,我这个知县没做好,是我之罪。从现在开始,只要我胡梦海在吴江一天,绝不允许有盘剥残害百姓的事情发生。来人了,将付长贵这小人打五十棍子,然后赶出衙门去!”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上来,按住付长贵提起板子就是一通死揍。

可怜那付长贵遭到如此痛殴,如何经受得住,转眼间,脊背和屁股处就血肉模糊一片。

他长声痛叫:“陈三,你这泼皮,害死爷爷了!胡大人,小人对你忠心一片啊,你得好好想想,若不提损耗,你怎么向朝廷交差,你还怎么保住官帽子?”

“大胆,竟然威胁本官,打,把这残害百姓的厌物照死里打!”

二人的声音被百姓的欢呼声淹没了:“青天啊,我们吴江县终于出了一个青天大老爷了!”

“百姓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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