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不足半里,左边有条小路,可到江边。
那是原先的凌波渡口。

渡口不大,也就是一个可以上下人的台阶,路也很窄,荒废许久,更是杂草丛生,树枝拦路,从中穿行,得挡住自己的脸。

牧童骑着牛,一路往下。

中途没有遇到那位先生回来。

牧童内心希望是自己刚才走了太远才折返,那先生早已经洗完了手,在自己进小路前就回了大路,此时已往安清县去了。可千万不要是在江边逗留或出了什么意外啊,虽然短短片刻交谈,可那先生的温柔与赞赏仍让他有所感触。

渐渐到了江边,只听水花阵阵。

牧童拨开最后一层树枝与杂草,定睛看向江面时,不由一惊——

只见一人穿着道袍,在江中扑腾,似是不慎落了水,又不会游泳,已经呛水喊不出声来了。

远远看不清楚,可不是那位先生还能有谁?

牧童心中焦急,又不敢下水。

想大声呼救,可此处离大路甚远,又久无人至,哪里有人能听得见?

就在这时,水下有黑影显现。

“!”

牧童陡然瞪大了双眼。

那黑影长长一条,像是鱼的样子,又巨大无比,比船还大,在水中隐隐约约,看得见又看不清,如此最是恐惧。

而且它速度还非常快。

“先生!水下!”

牧童慌张之下,不由大喊。

似乎喊来也无用……

可不喊又能做什么呢?

没等牧童反应过来,那巨大的黑影便到了扑腾的人影身下,黑影一下缩小了些,下一秒又陡然变大。

“噗!!”

率先跃出水面的是一张巨口,张得和身子差不多大,怕是能一口将一艘舟船吞进去。随即出水的是半个身子,真当大得难以想象,下一秒这鱼便又重新落回了水中,激起水花数丈。

牧童屏住了呼吸,不敢吱声。

他听说过水妖化人上岸的故事,害怕这妖怪也能上岸,怕被它发现,只得躲在林中,看水面逐渐恢复平静,一如先前。

这时江上已什么都没有了。

牧童仍然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手上牧笛掉在地上都没发现。

往常听大人说过这水中有吃人的妖怪,却没想到这妖怪如此之大,如此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刚刚就亲眼目睹了这妖怪吃人的画面,而就在先前还与他说话的那位温柔先生,已被这妖怪一口吞掉。

“……”

牧童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声音——

“足下怎么来这里了?”

“啊!”

牧童一惊,陡然回身,一下没坐稳,差一点就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只见身后站着一人,面容清秀,表情温和,一身干净旧道袍。身后跟着一匹枣红马,低头安静吃草,脚边一只三花猫,端端正正坐着,歪着头盯着自己看,似乎也在发问。

“你不是刚刚……”

牧童盯着他,又指了指江心。

但见这位先生依旧是那副温柔从容的样子,哪里像是落了水?

如他这般,又怎会在水中扑腾?

“假的,草木做的。”

宋游几步走过来,停在水牛边,弯腰在草中捡起他的牧笛,直起腰来笑着递给他。

“你的竹笛掉了。”

牧童脑子转不过来,只呆呆接过。

宋游又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

“等那水妖浮出,被人发现,要么有人壮着胆子将之捞起,要么在下游搁浅。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符纸贴在它身上,符纸亮起来,等它不再亮的时候你就揭下来,回去烧了煎水喝,虽不能延年益寿,也不能开聪启智,但能保你一生健康,无病无灾。”

牧童仍旧是呆呆接过。

那道人便转身走了,马儿自觉跟上。

牧童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

“你是神仙吗?”

“我看你比我更像神仙……”

那一人一马逐渐消失在草木深处。

牧童怔怔出神,心中震撼不已。

这时江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咕噜咕噜……”

远处的江面不知因何,底下透出了火烧一样的红光,接着水面如同被烧开了一般,咕冬咕冬冒泡,然后是一阵阵巨大的水花,水花中有巨大的身影在挣扎翻滚,形成波涛,涌上江岸,拍打草木。

这动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随即江上浮出一条庞然大物。

与先前不同,这时的它一动不动。

……

阳光渐渐驱散了早晨的露水。

太阳也有些晃眼睛了。

宋游抬头一看,已是正午时分,于是找了一合适的地方停下,卸下被袋,放马儿去休息吃草,自己则去找了干柴来,搭了灶,取出锅,又取出一个芭蕉叶层层包裹的物件来。

一层层拆开芭蕉叶,里边是今早出门时割的两斤牛肉,已请屠户帮忙切好了。

牛肉色红有光泽,看起来肉质极好。

这年头别的地方也不是吃不着牛肉。

大晏有一道“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规定不假,现在也在施行中,但一来政令的实施不见得到位,根据当地情况,各有不同,还有些地方不让人家吃牛肉等于不让人家活,天子也不能干这样的事。二来这条政令本身其实约束范围也有限,“私自”、“宰杀”和“耕牛”已经是三个并行的条件了,没有那么容易触犯,用有“禁止私自宰杀耕牛”的法令来说明吃牛肉犯法、吃不到牛肉并不成立。

事实上前世也是如此。

纵观诗词文献,都有相当多的吃牛肉的描写,许多诗人文人,或是得意或是落魄,或是打仗或是被贬,都在吃牛肉,一边吃还一边写诗。

而在逸州,牛肉的价格一般高于猪肉,低于羊肉,不过只有逸都这种大城才常常有卖,别的小城不好买到。

总之不如这里方便便宜肉质好。

来都来了,还真就非得吃这一顿不可。

宋游收集好了干柴,便取出水囊,往锅里倒水,又取出盐料来,打算炖煮一半,炙烤一半。

随手拈起一片,赠与狸奴吃。

“这是牛肉。”

“牛肉~”

三花猫说着,伸长脖子接过来。

“以前吃过吗?”

“唔……”

“好吃吗?”

“唔唔……”

宋游不禁露出笑容。

自己还没尝到,见她吃得香,心中已先多了几分喜悦。

正想生火,不远处有人来。

宋游扭头一看。

一匹矮小的黄鬃马,比驴儿也大不了多少,被一名侠客牵着。马儿背上驮着行囊,身后跟着一家四口,大人挎着褡裢。

过了转角,很快就到了近前。

陈汉面露喜色,先对宋游拱手施礼:

“先生,又见了。”

宋游也拱手回了一礼。

“又见了。”

随即那男装的女侠也朝他抱拳,笑着看他:

“可是有缘?”

“有缘。”

“先生该不是怕前路山贼,特意在此地等我们吧?”

“路上耽搁了。”

“在造饭?”

“是。”

“我们大约也该造饭了,可方便一起搭个伙?省些建灶埋锅寻柴的功夫。”

“自然。”

“我看你吃什么……”

女子凑过去,往芭蕉叶上一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牛肉,随即哦呀一声,很惊奇的看向宋游:

“你一个道士吃牛肉?”

“道法自然,顺心而为。”

“……”

女子只见他满面澹然,语气从容,毫无羞愧窘迫之心,好似他不是道士,或是吃的不是牛肉一样,她不禁乐了一下,倒也不多说。

而她也不白搭伙。

只见她回身从马背上的被袋里掏了一下,竟也掏出一个被层层芭蕉叶包裹得严实的物件来。

看样子竟比宋游的还要大些。

宋游看她,她看宋游。

互相心中想法都很了然。

女子开口问道:“你割了几斤?”

“将近两斤,不如你多。”

“我也两斤,一样多的。”

女子解开稻草,拆开重重蕉叶:“只是我怕半路漏了,请那老板多给我用了两片叶子来包。”

“足下细心。”

“你做还是我做?”

“实不相瞒。”宋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在下于此一道颇有心得。”

“那我烧火!”

女子性子比他急,毫不拖泥带水,一口拒绝了陈氏夫妇帮忙的请求,便掏出火石火绒,四下看了看,又去找了些芦苇穗、干叶子来,就蹲下来缩在宋游搭的小灶前,开始生起了火。

宋游仔细看她打着火石。

“啪、啪、啪……”

有火星迸溅出来,落入火绒中。

三花猫也凑近了仔细看。

那女子余光一瞥,不由笑了:“你们看什么?还怕我点不燃火不成?”

三花猫依旧看,宋游也不语。

这确实是这年头常见的生火办法不假,但他也确实很少见到人这么生火。无论是在道观中时,还是行于荒野之中,亦或是在逸都租住,他都从来没有用过火石生火,倒是偶尔见别人用过一两次。

现在看来,还是觉得有意思。

点火像烧火一样,其中自有趣味。

“呼……”

女子已点燃了火,小心扶大。

扭头看这一人一猫,心中疑惑。

“怎么还看?”

只见猫儿扭头就走,跑去路边玩去了。

道人也收回目光,开始准备午饭。

炊烟升起,直入青云。

肉香弥漫,引人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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