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
三花猫很早就站到了宋游的床头,先是蹲着不动,对着他那一张脸看了很久,见他没有要醒的样子,想叫他又怕吵着他,不叫他也不行,于是选了个折中的办法,开始压低声音,很小声很小声的道士道士的喊。又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

突出一个纠结。

没有办法,今天要去庙会上买马诶。

而且道士说的不是“我”,是“我们”。

谁能想到,一只丁点大的猫儿,竟然有能买一匹大马的一天?

“道士道士道士……”

宋游终于是被她叫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那猫头快钻到自己眼睛里来了。

“三花娘娘你干嘛?”

“唔!”

三花猫顿时缩了回去,一时并不回答,直到眼睛闪了几下,才说道:

“看你怎么样了。”

“我只是睡着了。”

“快起来,去逛庙会了。”

“不急不急。”

“早点去,不然马都被人买完了。”

“那就算了。”

“!!”

三花猫扭头直盯着他,表情严肃,过了几秒才又出口,连声催促:“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说完咬着被角往旁边拖。

“……”

宋游只好起床。

穿衣洗漱,才花了一刻钟的样子,那只三花猫就一直跟在旁边,寸步不离,目不转睛的看着,像是监督,又像是催促。

“三花娘娘是变成猫的样子出去,还是变成人的样子出去?”

“你说呢?”

“庙市人多,猫太小了,恐怕会容易踩到三花娘娘。”宋游顿了一下,“三花娘娘若化成人形,便可与我同行。若用猫的样子出去,便只好由我抱着三花娘娘去逛了。”

“化成人形。”

“请去你屋。”

“好!”

三花猫一溜烟就跑回了屋。

“道士!”

“……”

宋游无奈,怕是又把衣服忘哪了。

“给我找找衣服!”

真是一点也没猜错。

折腾一番,终于出门。

岳王庙在东城,要走一段,正好走远一点,找家没吃过的店吃个早饭,接着在三花娘娘的紧盯式催促下,往东城走去。

宋游揣了半吊钱,两块官银,一路怀里都是沉甸甸胀鼓鼓的。

越往岳王庙走,人气就越重。

身边行人多数都顺路。

在这年头,祭祀是天大的事,少有事能比祭祀更重要了,碰上当地广泛信仰的岳王神君的诞辰,又碰上这盛大的庙会,无论封疆大吏、贩夫走卒还是养在深闺的千金,这时都出门了,往岳王庙赶去。

更是不知有多少走江湖的远道而来。

宋游便偶然遇上了来赶庙会的俞知州,只是他没有上前招呼,而是如其他民众一样停下脚步,看着俞知州和他的从人们远去。

隐隐听见身边人在讨论:

“那是知州大人?”

“还能有谁?”

“知州大人的仪仗就这么点人?今年这是怎么了?去年可都牵了半里地那么长!”

“谁知道呢。”

宋游听着,只露出微笑。

让过知州仪仗,再往前几步,就能看见岳王庙了。

只见岳王庙外人挤着人,满是攒动的人头,庙顶青烟如云,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也由那個方向飘来。街道一下变得十分拥挤。而以岳王庙为中心的每条巷子都满是商贩,摆摊设点,不然就是耍把戏的,人潮汹涌,几乎挤得走不动路。

人还没到,已先听见了吆喝声。

“走江湖闯江湖,卖钱不卖钱,摊子先扯圆,大家走过赏个脸,光是看不收钱。

“途径宝地,怀里无钱,肚皮乱叫,先来卖点草草药。

“草草药,长得高,十个人去采,九儿把命消……”

宋游跟其他百姓一样,忍不住在原地驻足,听着那顺口溜一般诙谐幽默的吆喝声,嘴边露出笑意。

就是要有这些,才热闹嘛。

“三花娘娘跟紧我。”

“在哪里买马?”

“不知道,先找找。”

“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

这一路真是开了眼界。

有耍杂技的。

抛碟丢碗,立杆上爬,走钢索,钻火圈,铁枪插喉,铁索勒颈,多是苦练的本事。

有耍猴的。

耍猴人与猴儿配合默契,一个教猴做事,一个装笨搞笑,耍猴人用刀威胁,猴子立马认怂,等耍猴人一不留神,又夺刀反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早就编排好的戏,可演得自然,也能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有玩神仙索的。

一根绳子丢上天,立马便有烟云遮挡,绳子也变得笔直,而人竟能顺着这根绳子往上爬。等人渐渐看不见了,爬到了云雾当中去,那绳子便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来,烟云散去,头顶哪还有人,只留下一片惊惧呼声。

有喷火的。

起初喝油喷火,只让大家觉得热闹,给庙会的热闹又添了一分热闹,可很快围观者便发现不止如此——那人嘴中的油早就喷干净了,但只消他凑在火把前大喷一口气,便又是火焰如龙。

到后来干脆不用火把,空口吐火。

众人这才明白,那是真本事。

于是满地铜子儿叮当。

有变戏法的。

一个空盆,转眼就能变出鸟儿鱼蛇来,再一挥手,又能令其无端消失。与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这位变戏法的师傅也得要一块布来遮挡,不是取巧的障眼手段就是精妙的迅捷手法。

宋游每到一处都会驻足片刻。

而三花娘娘起初还心心念念着买马,渐渐也被这些戏法吸引,只乖巧跟在宋游身边,睁大了她的眼睛,盯着这些热闹看。

每当有人托盘来求赏钱,宋游也都从不回避,多少也给几个铜子儿。

一般江湖人才这么大方。

倒不是江湖人有钱,是江湖人知道走江湖的难,又讲究这些,所以要么不看,要是看了,当下再窘迫也要给个一子半子的。

只是看完刚准备走,宋游忽觉异样,伸手往怀里一摸,那半吊子钱还在,可两块官银竟是不翼而飞。

“……”

这倒有趣。

宋游又转回来,看向那仍在变戏法、表演搬运之术的中年人。

再看周边,喝彩连连。

即使旁边客栈上也有人往下丢钱。

他没说什么,只在此稍事等候。

逛了这么久,早已过了中午,这些耍把戏的、变戏法的江湖人一个接一个的停下,说要准备吃食,围观群众也逐渐散去。

宋游这才走向那名江湖艺人。

这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时和几个手下人一起,端着碗大口干饭。

吃得还挺好,有大块的煮的肉。

“足下餐食丰盛。”

宋游在他面前站定,微笑着说。

江湖艺人顺着影子抬头一看,见是个领着女童的年轻人,不由愣了一下,一脸憨傻的问:“看官找咱何事?咱们要吃完饭才会开场了。”

“不是大事。”宋游客气说道,声音不高,“就是方才在此处看足下戏法时,身上掉了些银子,不知足下看见了没有。”

“嗯?”

江湖艺人摸不着头脑:“看官掉了银子,该去报官才是。这庙会人多杂乱,难免有些贼人混迹其中……看官不会见咱会使些戏法,便真以为咱能将东西凭空变无不成?莫不是要诬陷咱们?”

说到后边,他已有些怒了。

本来体格就壮,面色也浑,一旦挑眉瞪眼,便连半分憨傻也无了,只剩下吓人的凶厉。

宋游却依旧温和从容:

“在下只是见足下一手招来挥去之法虽不算出神入化,却也是登峰造极了,比在下造诣高深许多,所以前来请问一下。”

江湖艺人顿时神色一凝。

其实变戏法的时候,他并未用招来挥去之法,而是纯粹的手上功夫,但他此时也没辩解否认,只打量宋游几眼,随即拱手:

“敢问阁下来路?”

“在下阴阳山伏龙观,宋游。”

“原来是位道爷,失敬。”

“不敢。”

“道爷所失财物几何?”

“二十两官银。”

江湖艺人立马转身,对身边人挥手,既没有大方承认财物为自己所盗,也没有再否认,就连一句诸如“与先生相逢就是有缘,那么先生所失财物由咱们来补上就是,就当交个朋友”这类的客套话也没说,只让手下人拿钱。

两块束腰蜂窝银,不是丢的那两块,数目却是对上的。

宋游掂量了两下,将之收起。

只能说江湖中人,善恶难讲,但多少都有些讲究。

“多谢。”

“多有得罪。”

“不过在下还有一问。”宋游问道,“足下既有此本事,为何做这行当呢?”

“道爷说笑了。”中年男子一笑,竟也有几分洒脱感,“这招来挥去之术本就是江湖戏法升变而来,再说这年头,我们就这一样本事,除了这一行还有更来钱的行当吗?还是道爷觉得,装作个高人大师去骗那些贵人,比这更光彩更轻松?”

“……”

宋游不由想了想:

“有理。”

“咱们也有咱们的规矩。”中年男子又端起了饭碗,边刨边说,“咱们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若被高人看穿,或是有人有所猜测,但凡能找到咱们面前报上个来路的,一概退回。”

“原来如此。”

宋游不由得想了想。

大晏官银十两起铸。只取官银,不取铜钱碎银,一方面是方便携带,一方面也可以由面值来排除掉穷苦人家,是一种劫富济贫的心态。

后面一条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别人报官。

江湖人讲究是互相讲究。

这年头不比后世,平头百姓尚且对官府信任度不高,江湖中人遇事更是有江湖中人自己的解决办法,报官的话,会被同行耻笑的。而寻常富人既难以发觉自己竟是被这隔着两丈远的汉子偷了银子,就算看出了,只要钱回来了,也会忌惮江湖人报复,不会再接着报官。

其实风险已经降到很低了。

再流动作案的话,风险就更低了。

不过宋游站在他面前,还是问了一句:“足下就不怕官府盘查吗?”

听见这话,中年人眼睛一眯,刨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抬头盯着宋游:“道爷莫不是在与咱说笑?”

“我是好奇。”宋游表情一如往常,“足下变的就是这类戏法,若遇上有经验的捕头,出了这档子事,恐怕会第一个怀疑足下吧?”

“道爷被自己的所识困住了。在多数人眼里,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就算知晓其中有鬼,又有几人能想到隔空取物呢?就算,就算有人能反应得过来,我们早已离去。”

“原来如此,多谢指教。”

宋游若有所思,便答边点头。

“道爷可还有事?”

“那便告辞了。”

“道爷!”

宋游正待要走,又被那汉子叫住了。

却是那汉子仍不放心,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问说:

“可不敢报官!”

迎着他的目光,宋游想了想,才点头。

“好。”

这汉子很生动的告知了他,不要被所识困住。这汉子又是个讲究的人,宋游虽不是江湖人,却也愿意陪他讲究一回。

这次就不报官了。

只是讲究归讲究,也不能化黑为白,混淆了是非对错。

罗捕头经验丰富办案得力,必有所疑,届时必来请教他,却还是要说的。

就是不知是他跑得快还是罗捕头追得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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