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泰安寺。
广宏法师站在万佛宝殿前,目光平静的看向远处,手中念珠一颗颗转动着。

在闹市中建设宫观寺庙虽于清修不利,但香火最盛。此时还未到正午,泰安寺的香客已是络绎不绝,炉中青烟隔着几条街都能看得清楚,哪是城外的寺院能比的?

“广宏师父。”

“阿弥陀佛。”

但凡有相识的香客路过,向他打招呼,他也都低头微笑回应,可内心却不如表面平静。

前夜派出夜叉前往城中寻那管闲事的修士麻烦,却再也没有回来,而且不声不响就与自己失了联系——纸夜叉之法绝非寻一张纸画出夜叉模样和符文就能成的。要让夜叉活过来且有灵性,须得长期的积攒,要让夜叉能幻化出个刀枪难毁的强壮体魄,也得不断祭炼。

那两张纸本就是消耗品,没了就没了,可失了其中灵性,就得一切重头了。

多年积累,三失其二。

广宏法师知晓对方不简单,却实在难以甘心。

心里抱着“也许对方只是恰好看出这是纸夜叉、又恰好知晓该用火克制,这才先胜一筹”的想法,昨夜广宏法师又派出了自己供养多年的梦鬼,开启第二次斗法。

却不料三更时施法,到了五更梦鬼尚未归来,直到天将大亮,方才迟迟而归。

竟是对方在门口贴了一张符。

仅这张符,便让梦鬼徘徊于门外,焦急不得而入,快天亮了才不得不回来。

梦鬼常入人梦境,可以造梦,或是噩梦或是美梦,是他骗取香火的一大帮手,也可梦中取人性命,神鬼不知。借寺庙香火供养多年,梦鬼无论本事还是智力都不是寻常妖鬼可比的,却被小小一张符拦阻住了。

广宏法师当即心惊不已。

除了夜叉与梦鬼,他已没有多少本领了,如今哪里不知,对方本领远在自己之上。

惶惶不安之下,他令最后一只纸夜叉和几只纸兵纸将在屋内守候,直到听见天亮时寺院的钟声,心才平静了些。有弟子来喊他吃饭了,他才终于从惶恐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渐渐也明悟过来。

对方初来逸都,如何知道是他所为?

逸都这么大,人海茫茫,又怎么能找得到他?谁又敢想,夜里驱鬼害人的竟是泰安寺高僧?

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

广宏法师扭头一看,小沙弥在阁楼上敲钟。

………………

“咚!”

“咚!”

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

宋游一身旧袍,拾阶而上。

三花猫跟在他后边,不住的左看右看。

身边香客来往不绝。

其中还可以见到不少江湖人,不知是在寺庙借宿习惯了,还是混进了城门但依然没有路引,只好借宿于此。

“香火真盛啊。”

宋游作为出身道观的修士,且身为一间道观的继承人,和这里的僧侣算半个同行。此时看见这么多香客,他的第一想法就是按伏龙观的营收模式计算每日能收多少香火钱。

当家肯定要管柴米油盐嘛。

修士也是要吃饭的。

“喵~”

三花猫在他身后附和他,同时高高仰起头,看左右宫殿中的佛像,看巨大的插满香的炉鼎。

要是早知道来的地方是别人的庙子,它多半不会愿意来。要是早知道来的是个这么大的庙子,而且每個神都长得金灿灿的,香烟如云,它是绝对不会来的。

现在也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喵啊~”

努力装作是只普通的猫。

宋游听不懂它说什么,不过也放慢脚步,等它追上来,和它并肩而行,边走边看。

了解一下同行的先进经验。

就扩展信徒、吸纳香火这方面,大晏的佛教对道教是降维打击。

大晏的道教讲究随心、自在,更喜欢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修行,有香客来了也不见得理会,甚至时常不把金主老爷当回事。

相较于佛教,多少有些清高了。

大晏的佛教在这方面要专业很多,他们不仅有更强的传教意愿,而且更能迎合信众及当权者的想法。

佛教的业务也要更广泛。

以泰安寺为例——

除了香火香油、卖符箓及各种开光物品、驱邪治病、白事、取名等业务,他们也提供住宿、借贷等服务,有些大的寺院田地千亩,还可以用于出租给佃户获得收益,甚至有些城中的寺院还带有商业市场的功能,小贩在这里摆摊,得给他们抽水。

至于大晏的道观……

你去借宿还得看观主的心情呢。

“比不得啊。”

按理说这世界有满天神佛,道教作为大晏本土宗教,占了天时地利,而天宫总管万神,至少在大晏的传说中,天宫赤金大帝是有号令万佛之主的权威的,不会这么轻易让外来的佛教占了上风。可是事实是,佛教进大晏以来,硬是凭着强大的运营能力和凝聚力站稳了脚跟,并迅速扩大。

对此宋游倒没什么想法。

本就是个假道士,加上他心里其实明白,神鬼都来自于人,而佛教道教这两个宗教也没有本质区别,高人俗人好人恶人都有。崇佛抑道和崇道抑佛的人智商上也很难分出高低。

不过都是人而已。

如是想着时,宋游已在寺院中逛了一圈,走到了最中间的万佛宝殿。

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抬头一看,两侧写着门联: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

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宋游笑了笑,跨门而入。

浓重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只见中间的万佛之主宝相庄严,周边的菩萨们或慈眉善目,或悲天悯人,两旁的护法神则威严怒目。

香烟袅袅,如云如雾。

不少香客跪坐于蒲团之上,男女老少都有,有的默默祈祷,有的念出了声来,有的磕头起身离开,又不断有人从门外进来跪上他的蒲团。

万千愿力在发着光,比太阳更灼热。

杂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有请菩萨帮忙治家人重病的,有请佛祖保佑生意顺利的,有望子成龙的,也有生不出孩子的,欲望哀求声声入耳。

“唉……”

佛前不缺三炷香,人生何止万种愁。

宋游叹完了气,目光左右看了一遍,却并未在此处见到任何僧侣。

看看时间,已是饭点了。

他也前去上了三炷香,再回头看三花猫时,见它躲在大殿的门槛外,门槛比它还高些,它的两只前爪扒拉着门槛,多半是站着的,好从门槛上方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眼巴巴的看着他。

宋游笑了笑,又走出去。

“走吧。”

“去哪?”

“五观堂。”

“那是什么?”

“吃饭的地方。”

“你要去吃饭了吗?”

“也可以。”

宋游想到这里,忽的又停下,往功德箱里投入了几枚铜板,这下便是决定了,要在这里吃个午饭:“泰安寺的斋饭听说还挺有名的,不知道让不让你进去。”

“哦……”

三花娘娘先前被同行的顶尖大佬震得不轻,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在这个地方下意识不敢造次,唯唯诺诺。

所幸,五观堂的沙弥没有拦它。

里面熙熙攘攘,坐满了善男信女,也有不少僧人在吃饭。这泰安寺僧侣和香客是在一起吃饭的,不过多数都是僧侣和僧侣坐在一起,香客和香客坐在一起,实在没了位置,才会混坐。

宋游目光扫了一圈,眼神淡然,随即走向了少有的几处空位之一。

“法师,我可以坐这里吗?”

广宏法师下意识打量了眼宋游——

他在泰安寺地位不低,在众香客心中也是如此,即使泰安寺僧人和香客一同用饭,但为表尊重,多数香客也是不会和他坐一张桌子的,往往只有贵客才有胆气前来或受到他的主动邀请。

这位看起来不像贵客。

但见这人陌生,又见五观堂几乎坐满了,心里差不多有了计较。

不管如何他也断然不至于拒绝。

“施主请便。”

“多谢。”

宋游微笑着坐下,与广宏法师、别的两位僧人和三名贵人同桌用餐。

也没什么好菜,借着酸萝卜、腐乳和两碟小菜,他喝了碗青菜粥,感觉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心里便大致明白了,这里的斋饭出名可能是因为对下层民众友好和长期施粥所致。

与此同时,同桌人相继吃完,拱手告辞离桌而去,不过广宏法师有些心事,吃得慢些。

吃着吃着,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广宏法师。”

广宏法师一抬头,见是最后来的那年轻香客,正淡淡的看着自己。

不知何时他身边坐了一猫。

“阿弥陀佛。”

广宏法师暂且放下心中愁绪,也将筷子横放在碗上,合十行了一礼,声音温和:

“施主认得贫僧?”

“认得。”

只见那香客微笑着说,依然盯着自己,接着又开口:“不过广宏法师好像并不认得我。”

“嗯?”

广宏法师心中忽起不祥的预感,连忙告罪:“贫僧健忘,不知施主尊讳……”

“姓宋名游。”

“谁?”

广宏法师顿时大惊,双眼圆睁。

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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