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接连几场小雨,逸都的天气便入了秋。
宋游照例出去听书去了。

一下午花了十几文的茶钱,喝了个半饱,听老先生讲到精彩之处,又赠了几文,刚好凑齐二十文花销。

当他踩着湿润的石板和潮烂了的树叶回到小院,刚一推开门,便见一只三花猫由灶屋朝自己跑来,到了近前它便慢下来抬头盯着自己看,那模样看上去和寻常家猫无异,只是它多了灵智,会说人言。

“道士,你又去哪了?”

“和前几天一样。”宋游诚实回答,“三花娘娘又想去了吗?明日再带你一起。”

“唔……”

三花猫稍作迟疑,却并不回答,而是将目光一转:“你手上拿的什么?”

看来这猫不爱听书。

宋游如是想着,也将手上东西拿了出来。

逸都周边橘子新出,回来时见路边有人设摊,卖得很贱,他也称了两斤。随即又听有人叫卖冰糖葫芦,倒不是有多嘴馋想吃,只是多年没尝过它的味道,忍不住也买了一串。

一人一猫便凑到石桌前。

宋游知道猫大多不喜欢橘子的味道,于是把橘子放到一旁,只拿起糖葫芦,先用手取下一颗。

“三花娘娘吃糖葫芦吗?”

“果子。”

“是果子,山楂。”

“猫不吃果子。”

“偶尔也会吃吧。”

三花猫扭过头,用一种“你是猫还是我是猫”的眼神盯着他,沉吟了好几秒,才说道:

“三花猫不吃。”

宋游细细品味了下才明白,这里的“三花猫”估计约等于“三花娘娘”,是它的自称。

“真不吃吗?”

“不好吃的。”

“我觉得好吃。”

“那尝一颗。”

眼见得那颗糖葫芦已凑到了自己面前,三花猫伸长脖子凑近了它,仔细嗅嗅,看看它又看看宋游,嗅觉和理智都给它传来这并不好吃的反馈,可犹豫半晌,它还是张开了嘴。

轻轻的咬一口。

小尖牙顺利刺入了糖葫芦,外层的冰糖传来脆脆的触感,里边的山楂也被它咬开。

三花猫两边牙换着咬。

宋游却不看它,只自顾自的也取了一颗,送进自己嘴里。

糖衣只轻松就被咬破,仿佛在嘴里有轻微的碎裂声,随即山楂炸裂开来,酸味甜味儿都一下子炸开,坚硬的山楂籽则在嘴里与牙齿不断碰撞,有着咯嘣咯嘣的声音。

宋游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代要发展到现代文明可能还要千百年,也许更长,可这小吃的味道却是和他记忆中几乎无异。

一时不知身是客。

过了许久,甜味酸味都在嘴里散尽了,宋游才睁开眼。

三花猫也已将糖葫芦吃完了,只留下石桌上几颗山楂籽,其中两颗还被咬破了,不知有没有被吞下的。

宋游用手将它吐出的山楂籽都归拢起来,把自己嘴里的也吐在掌心,和它的放在一起,才和它对视。

“好吃吗?”

“外面那是什么?”

“是糖。”

“糖好吃。”

“山楂不好吃?”

“果子不好吃。”三花猫打量着宋游的神色,“你喜欢吃?”

“嗯。”

“猴子喜欢吃果子。”

“那你还吃吗?”

“三花娘娘可以只吃糖吗?”

“那果子谁吃?”

“伱吃。你喜欢吃。”

“那我不是要吃你舔过的?”

“只是舔过而已。”

“有你的口水。”

“只是口水而已。”

“恐怕不行。”

“那三花娘娘不吃了。”

三花猫语气清脆有力,说完一扭身,就从石桌上跳了下去,摇晃着屁股走了。

宋游也不在意,继续品味小吃的味道。

“笃笃笃……”

外头忽的传来了敲门声。

“嗯?”

直觉告诉他,是罗捕头。

宋游刚好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将木签搁在石桌上,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罗捕头。

今日罗捕头还是那一身装扮,腰间却带了铁尺,身后还跟了两人,也是皂衣皂靴的装扮。

一见宋游,他便拱手:“先生有礼,罗某来向先生道谢送礼了。”

稍作停顿,又偏头对身边人说:

“还不快见过先生。”

身后两人便也立马拱手,口呼见过先生。

“请进吧。”

宋游将他们让进院中,掩上大门,又领着他们穿院而过,直至在堂屋坐下。

随即取出罗捕头前几日送的茶杯,置于几人面前,也没见倒茶,杯中就如自渗茶水一样,渐渐满了。

三人顿时大感惊奇。

再凑近一看,只见杯口浮白飘翠,茶香诱人,端的是一杯好茶。

“请饮茶。”

“先生真是神仙手段!”

“谢过先生。”

三人连忙道谢,举杯小啜。

“听班头所说,可是那遁地的贼人捉到了?”宋游直入正题。

“正是!”

罗捕头恋恋不舍,却也暂放茶杯,转而兴奋的对宋游拱手称谢:“先生料事如神,未见一面,仅几句指点便让那贼人的遁法失了效,真是令人敬佩。”

“捉捕可还顺利?”

“顺利至极。”罗捕头说道,“三日前我等遇到那贼人,喊出先生教的那句话,昨日三更时分,我等再找到那贼人藏身之所时,他还想用遁术逃掉,却只入了半截土就陷在了那里,被我等当场锁拿。”

“那就好。”

“先生又行了一桩为民除害之事。”罗捕头顿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裹红布,“事先已与先生说好,此事便当做先生抓获了贼人,赏金该归先生所有。这里二十两是布告的赏金,剩余十两则是我家大人私人所赠。近来城中贵人屡屡施压,我家大人也是有苦难言,权当感谢先生解围。”

宋游接过红布打开一看,里头三块束腰蜂窝银,每块皆铸有“十两”的字样,是大晏的官制银。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心头也沉甸甸的。

这种感觉当真不是纸钞能比的,更远非电子屏幕上的一串数字可比。

不过宋游却只取了两块,剩下一块递还给了罗捕头。

他倒也没说自己只是出了一计、不该得这二十两,也没说捕役昼夜劳累辛苦,该分些给他们之类的话,那种徒增牵绊的事做起来心累。只是除了这事先说好的二十两赏金,知县的十两私人赠礼他却是不愿拿的。

还是那个原因,不愿徒增牵绊。

罗捕头立马会意,面上不免有些为难,却也不敢违逆这等高人意愿,只得将之收起。

却又听他道:

“可是,刘大人自在下口中听说先生风采之后,十分仰慕,托在下向先生提出,想要摆宴酬谢先生,若先生赏脸则就定在明日正午天香楼,却是不知先生……”

也许罗捕头自己也没注意到,不知不觉间,他在宋游面前的口气态度已放得很低了。

尽管宋游并未做什么事。

“不了。”

宋游脸上带着微笑,却拒绝得很干脆,干脆到在这個重视礼节的年代,听起来有些狂傲:

“我本山间一介清修散人,平日也只喜好清净,当不得大人抬爱。”

“在下明白了。”

“麻烦班头。”

“先生哪里的话。”罗捕头恭恭敬敬,饮完杯中的茶,“我等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先生清净了。知县大人那边罗某自会回复,此案之后有任何进展,若可能牵扯到先生的,罗某也自当前来禀报先生。”

“多谢班头。”

“告辞。”

其余两人也连忙随他而起身。

逸都是逸州治所,天下第三城,这里的捕役是见过世面的,可面对这等不掺水的高人,也难免局促。

三人也都不觉丢份。

君不见知县大人想要结识宋先生,都要小心翼翼的由罗捕头牵线么?

“吱呀~”

木门合页的声响依旧酸长。

听起来着实有些恼人。

宋游站在门口皱了皱眉。

回身之时,只见三花猫不知何时又跳上了石桌,正低头舔他吃完的竹签子,上面剩得有糖。

“……”

宋游摇了摇头,回屋算账。

来到逸都有段时间了,逸都繁华,物价也高,在城里吃穿用度花销不小。加上房租,搬家后的采购,最近还经常去勾栏瓦舍听书,差不多也花了几千钱了。

之后应当花得会少些。

这二十两,能花很久了吧?

……

两日后的夜晚。

天气凉爽,最适合闲坐。

宋游点着油灯,坐在窗前静静看书。

面前窗户大开着,夜空中一轮满月,已升到了城市上空。这里没有城市霓虹,没有车流噪音,只有古式建筑的檐角与圆月相互冷清,深色的瓦顶映着月光,纯粹的暗承载着纯粹的皎洁。

身后三花猫静静趴着,眯着眼睛。

夜静得只能听见翻书的声音。

这本《舆地纪胜》也有着这个世界特有的风情,上面除了记载名山大川、知名的宫观寺庙,以及古今知名文人用诗词文章打卡过的网红景点外,还记了一些玄幻神异之处。

例如传闻曾有仙人出没的云顶山。

神话故事中火神长眠的地火城。

介绍十分详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油烟熏得眼睛疼,宋游这才决定今日到此为止,该去睡了。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借着月光刚合上书,却见身后三花猫不知何时醒了,爬到了近前来,一下跳上书桌,双眼直盯着窗外。

“嗯?”

宋游也察觉到了外面的响动。

悉悉索索,由院墙处传来,似有人爬墙。

可这声音又与爬墙不同,更像是坚硬之物与墙碰撞,尖锐之物划破墙皮,夜风中隐隐吹来嗬嗬的风声,又有瓦片摔落破碎的叮当声,有巨大狰狞的头颅在院墙外映着月光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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