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角那一封《告前线战士书》,经过多方润色,尤其是纪天霞旳老牌团队润色之后,很快就通报全国。
并非只有中央核心区,也不是这个海那个洲,而是通过旧有的金菊书屋渠道,配合沔州系金融工作者,将这一篇文章通告全球。

时效性绝大多数地区都有迟滞, 但是在帝国主要统治的陆地板块上,消息随着电波和飞艇,有了前所未有的高效。

远在南苏州度假的“甫里先生”,在打完了一局无遮麻将之后,竟是兴奋地翻箱倒柜, 他青少年时代憧憬的天降神人,终于出现了。

他是没有勇气去反抗整个阶级的,他甚至还会自欺欺人自怨自怜,然后为流血牺牲的人掉几滴眼泪。

他是敏感的,懦弱的,但绝非邪恶的,黑暗的。

鼓足勇气能够做到事情的极限,就在那里,他愿意享受庞大财富带来的便利,却又在其中一边享乐一边痛恨。

这很矛盾,然而又很真实。

蓝彩仕知道这个糟老头子有记笔记、写日记的习惯,却不知道他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快七十年。

留存于世上的文字,为人所知的,不过是他无数文字的九牛之一毛。

“我终究是软弱的,也是懦弱的,大抵上, 这就是张子所说的软弱性吧……”

“背叛自己的阶级, 我横竖是想要做却做不到的,因为莪享受着财富、权力带来的便利,并且乐此不疲……”

“可是我又假惺惺地作悲天悯人状, 仿佛寺庙里念经的僧人,仿佛不念经,这良善就得不到保障,得不到贯彻,真是可悲,极其可怜!”

“我少时翻开祖先的笔记,才知晓家族的财富,不是凭空冒出来的,祖先有勇气挥刀向族人,将反对的豪横的屠戮一空,于是有了陆家……”

“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因为我没有像祖先那样,遇到张子那样的人。”

“他们这种人,是很能带来勇气和魄力的,会让人觉得再大的困难,也不是困难,我没有,于是一再退让……”

“六十年前我亲眼见过闹革命的年轻人死在我的脚下,杀了他们的,是我的同僚、族人、同窗,我本该可怜那些死去的年轻人,可我忌惮着整个阶级的强权,于是我跟着风轻云淡,甚至偶尔会跟着哄堂大笑,仿佛自己还是那统治阶级中无情的一员。可惜,我知道,我不是,我做不到……”

“记恨我的学生有很多,那一天,钱三郎高声问我:先生!这世上总要有人为那天下劳苦大众谋福祉的吧!”

“我无言以对,只是一笑了之,已然风轻云淡。”

“可耻啊!我真是可耻啊!”

“我如此可耻又可怜地多活了几十年,等到许多人死去之后,我终于能快活了起来。那是极为高兴的事情,因为恐惧仿佛少了,大概,是大限将至的最后一点潇洒吧。”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总有更加热血和聪明的年轻人站出来……”

“推动世界的,革命天下的,从来不是我这种垂垂老矣的无能之辈,哪怕是我的学生们,同样也已经满头华发,他们还能燃烧斗志的可能,我看未必比我高多少。我每每期盼着,倘若真的有昊天上帝,便使后辈诞生一个奇迹。”

“我的学生在耗完热血之后,也老了。”

“现在,他的学生,却并非在空耗自己的热血,而是点燃了绝大多数劳苦大众的热血。我真是激动,我是如此的激动,那是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要开怀畅饮!”

“我要向昊天上帝敬一杯酒!”

“未来,已经到来。”

“我可以瞑目了。”

“真高兴啊。”

啪。

合上了笔记,将它压在了箱底,陆龟蒙闭着眼睛,在软靠中哼着苏州小调,南苏州不是苏州,但是这一刻,眼睛一闭,处处是家乡。

“噫~~”

面带微笑,双手交叠在身前,耳边,是留声机中流淌着的歌声。

整个房间除了留声机,没有动的东西,透过落地窗的阳光,刚刚好照耀在陆龟蒙的身上,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就像是一副水彩画,有光影,也有颜色,整个画面,很暖。

……

“爹!下决心吧!”

北苍省首府沙县,身穿胸甲的刘德光盯着刘亿,“继续在南海蹉跎,也就到顶了!钱镠另起炉灶,武汉破了金身,我们就算现在回河北,河北又能有立足之地吗?不如跟着表妹夫一起大干一场,事成之后,管他是不是革命,别人吃肉,总不见得我们刘家只配喝汤吧?”

“爹!萧家,到底还是亲戚!”

“爹!下决心吧!如果我们不起事,海南的杜光庭,他肯定敢响应!”

“他敢?!他怎么敢——”

刘亿大声地咆哮,唯恐让人看到他的犹豫,“他一个修仙的老猢狲,他敢什么?他敢个屁!”

“皇帝没了!以后都不会有皇帝了!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现在不抓紧时间,以后就没机会了!先干掉武汉,打不掉也要蹦掉魔都一口牙!‘劳人党’是要杀人,可咱们打不过就加入,混个元谋功臣,又有何难?只是以前一个人当皇帝,现在几十万人当皇帝,没什么区别!”

“你想的太天真,你那表妹夫,是真的会做掉我们的。”

“我们就按照他定下的规矩做事,还怕什么?爹,你可别忘了,表妹还在东京,她要是死了……表妹夫,跟我们还有多大的情分?”

“……”

刘德光长期冲锋在警队一线,很多事情,他已经看得比老爹耶律阿保机要透彻。

底层人怀揣的最后一点希望,那是真的下重注在“劳人党”身上。

这是唯一一个,真真正正要为劳苦大众说话、请命的组织。

“为民请命”四个字,连北苍省北部山区的老妇人都能脱口而出。

没有什么吊民伐罪的噱头,只有“为民请命”,最广大的受压迫者有什么样的诉求,“劳人党”就会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去战斗。

刘德光很想大肆捕杀“劳人党”,但是……

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千家万户筚路蓝缕,却还是要藏匿同样千千万的“劳人党”。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刘亿一声感慨,然后看着儿子问道,“杜光庭……当真有那个心思?”

“南苍省那边传来消息,‘昌忠社’会配合海南省,把首府大门给拆了。”

“就这?”

“这是亮明态度,他杜光庭,也要革命!”

“……”

刘亿一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发一封电报去河中,沙老总那里,也是要知会到的。”

“是!”

刘德光顿时大喜,借着《告前线战士书》,这一把直接跟着吊民伐罪,“地上魔都”两百多年的“罪恶”,也是时候该清算了。

皇族、五姓七望,还是那些数百年风流的阀阅世家,谁不想借此机会赌一把呢?

跟“劳人党”争夺仨瓜俩枣,没意思而且风险大,但是趁火打劫“地上魔都”,这个诱惑力很大。

“地上魔都”背后的庞大关系网、利益网,是让人畏惧的,但此刻,巨人如此的浮夸,又有谁不想打死巨人,然后将他洗劫一空?

革命……

革他娘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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