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想象过很多种和顾言廷讲起身世时的场景。不管哪种都让他心里紧张并且难过,他无从预料顾言廷的反应,更没办法预测后者因此受到的冲击。因此变得拖泥带水裹足不前,然而他又不想让顾言廷一直蒙在鼓里,又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告知并利用。
他前后犹豫摇摆半天,最终在圣诞节过后,把知道的所有事情一一摊牌。

起因是他那晚从维维的门口路过时,听到的顾言廷的谈话。顾言廷当时对周宅的一个鱼缸产生了兴趣,唐易听了一句笑着摇了摇头,刚要走开,随后就挺顾言廷小声的问维维,“维维,是这样的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不过依旧清晰,“那个鱼缸底座,上面是不是有两枝桃花。”

“好像是……”维维说,“花有这么一丢丢大。”

“对,是不是往这边开的,就这样?”顾言廷声音高了一下,随后又降了下去,“不对,是往这边的,这么折的……”

维维的词汇并不多,很多时候只能含糊的说个大概,顾言廷于是反反复复的换着各种小孩能听懂的说法,一点点的比对。

鱼缸的质地,大小,底座的颜色,雕花的图案,缺角的位置,还有……上面画的线条简单的小鱼和太阳。

他越说越慢,直到所有的细节无一遗漏。

最后的时候维维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哭诉什么,他眨着眼,很惊奇的仰着脸问顾言廷,“叔叔,你说的一模一样哎,你也有一个吗?”

顾言廷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唐易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声,低低应了一声,“嗯。”

——

唐易说不上是因为那声低声的应答里隐约可辨的哽咽,还是这个秘密带来的压力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甚至没来得及做好准备,打个腹稿,就在顾言廷从次卧出来的时候,突兀的拉住了他,说,“我们谈谈。”

他们谈的很顺利。

顾言廷全程都很沉默,唐易说话的时候忍不住盯着他的脸部表情看,于是看他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微微颤抖到后来几乎握不住杯子的右手。

最后唐易说完的时候,顾言廷忽然笑了笑。

他说,“哎,我没事。”

唐易忍不住有些吃惊,又听他说道,“快元旦了,你跟我一块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自然是好。

顾言廷一别两年,期间只在逢年过节给家里打过电话。这次出差回来的时候他曾回家了半个下午,看了看顾爸爸和顾妈妈,晚上的时候又匆匆赶回了市里。

唐易当时有种顾言廷“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愧疚感,此时前前后后一联系,一起回顾家也成了理所应当的事情。

于是他火速买了一台按摩座椅和一个足浴盆让厂家送货过去。然后又叫了赵秘书过来接走了维维。直到东西都收拾好装好车的时候,唐易却突然犹豫了。

他慢吞吞的一件一件的选衣服,又拉着顾言廷作参考,最后费了半个小时终于把衣服选好。顾言廷沉浸在要回家的喜悦里,看他穿好了于是自顾自的先下了楼。谁知道刚刚下楼摸到车门,就见唐易从阳台探出个头,喊他,“你再上来一趟。”

顾言廷只能锁好车再次噔噔噔的上楼。唐易开门的时候正皱着眉头,开口却是,“我穿这样行吗?”

“……”顾言廷不敢不耐烦,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行!”

“有没有太正式了?西装领带的,跟去谈判似的。”唐易又在镜子跟前站了站,最后在顾言廷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果断说道,“你等会儿,我再去换一身。”

……

唐易很紧张,这两年间他其实往顾家送过不少东西,但是大多假以他人之手,而在正式层面上,他和顾家二老的上次见面还是和顾言廷闹分手的那一次。

好在这股紧张并没有持续很久,顾言廷开车带他往回走的时候,一路介绍着两边的风景,一路数着越来越稀少的路灯和树木,然后七拐八拐的停到了一个筒子楼的职工宿舍前。

这一片已经很少有人住,只有寥寥几户人家在墙皮剥落的阳台上晾晒着毛巾或者衣服。

唐易愣了一下,随后就见顾言廷用手给他指了指,提示他:“看,那就是我家。”

唐易侧了侧头,终于在顾言廷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阳台。顾言廷笑了笑,过了会儿才说,“我当时被送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里真旧。”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混蛋,不知道有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或者做过什么混蛋事。不过恐怕好不到哪儿去。”顾言廷的胳膊撑着车窗,眯了眯眼,笑道,“我爸妈没把我丢出去,也真是仁慈。”

唐易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些,一时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言廷没有停顿很久,他看了外面一眼,说,“他的人际网很广,钱也多。如果真要找一对失散的母子,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音信。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多半是他并不想找。当年我妈应该是他在南方养的小三,不管她是否知情,这段婚姻终究都是错的。”

“我中学的时候敏感、自卑,后来逐渐发展到自闭。多半和这个有关。我被送养的时候已经五六岁,完全懂人事的年纪了。自己的亲生的父亲和母亲先后消失,只有自己被抛来丢去,最后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那种感觉,想必也很难受。”

唐易没说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又使劲握了两下。他想起了自己出差时顾言廷可怜巴巴发短信的时候。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的以前,”顾言廷反手也抓了抓唐易,最后十指相扣的拉着,“知道我的想法。”

“我知道。”唐易笑了笑。

顾言廷也笑了笑,跟他一块又看了会儿外面。天色快黑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安安静静的往下落。顾言廷搓了搓手,重新发动车子开了出去。

他们俩人一路坑坑洼洼的到顾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顾妈妈炖了一桌子的菜,和顾爸爸在家守着等着。顾言廷和唐易敲开门的时候,看到二老穿的崭新的,像是过年一样过来迎接他们。

按摩椅厂家已经提前送货上门了,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顾妈妈一边责备着唐易又乱花钱,一边高兴的推着顾爸爸上去演示给唐易看看。

一顿饭连吃带说笑的一直到将近十点才撤下去。顾言廷抢着把碗筷都洗了,又把顾爸爸和顾妈妈推到卧室让他们先睡觉之后,才小心翼翼的钻进了次卧。

唐易正坐在他的小书桌前看书,抬头看见是他微微笑了笑。

顾言廷也冲唐易笑了笑。他没着急往前走,而是站在原地,借着台灯侧照过来的光线,细细打量着唐易的侧脸。

唐易的嘴角微翘,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弯出一个十分漂亮的弧度。在顾言廷的心里,那是一种完美的唇形,哪怕像在这会儿安静恬淡的神情上,他远远看去也会觉得心底发软。

他想起唐易笑微微地问他“我们试一试”时的样子。

那天是秋日的下午,唐易在学校的银杏路上一本正经的走着,金灿灿的叶子落了一地,路上不乏取景拍照的同学。顾言廷跟在唐易后面偷偷瞧他,谁知道到了拐弯的地方唐易突然停了下来。顾言廷跟的紧,差点一头撞到他的怀里去。

唐易当时就笑弯了眼睛。顾言廷不自觉的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抓住。

“顾言廷,跟我试一试好不好?不好我们再分。”

“好。”

他们都曾历经磨难,也曾错失彼此,如今仍有各种现成或者即将发生的不如意事等着他们。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终于再次走到了一起,并温馨惬意的窝在这间小屋里。

外面大雪纷飞,卧室的窗户上很快凝结出了一层水汽。

顾言廷笑着凑过去,侧脸在唐易的嘴角轻轻的亲了一口,“在看什么?”

“看书,”唐易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翻到最后一页给他看

——“唯有我们觉醒之际,天才会破晓。破晓的,不止是黎明。太阳只不过是一颗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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