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的态度坚决神情冷硬,完完全全是一种生人勿近的样子。认真算起来,他和梁晋的关系并不算远,甚至加上他们比邻为居,秦老师给梁晋开个小灶教他写字画画的那些年,他和梁晋的关系本可以比徐青枫更进一步的。
然而差就差在,徐青枫是梁晋的爱人。

相爱的两个人,关系之亲密甚至可以胜过父母亲人,然而也正是因为关系亲密回忆良多,他们之间一旦出现了争执和问题,只要稍稍想起对方之前的好来,便又可以轻轻揭过。

总有一方是需要退让的,秦时所说所在乎的这些,可能在梁晋本人看来未必不可以接受,而徐青枫也习惯了他们的这种相处模式,一切看起来顺其自然。但是如今梁晋突然出事,秦时不留情面的说出来,退让的便只能是徐青枫。

他要么放手离开梁晋,要么自己改变放弃一写东西,总是要取舍的。

齐叶起初有些不忍,对秦时道:“你不觉得,这样做有些太残忍吗?”

秦时当时正在拿着软毛巾给梁晋擦汗,后者晚上总是不能安睡,白天补个眠却又频频盗汗,秦时一边给他轻轻按了下鬓角的一缕白头发,一边云淡风轻的问:“觉得,但是能怎样?”

齐叶:“……”

“徐青枫如果能为了梁晋换肾,那他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我绝不干涉。但如果他不愿意换,那说明他对梁晋的感情远不如对他自己的多,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把梁晋往火坑里推呢?”

齐叶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可是他那样的妈妈……”

“他妈那样怎么了?”秦时讥讽道:“只要人活下来,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吗?他妈不过是爱慕虚荣又贪财一些,这样的人平时并不少见,商场上尤其多,怎么,徐青枫这些年在风亚都是吃素的?”

齐叶受不了他的尖刻,却不得不承认秦时说的的确在理。更何况他始终认为那对母子之间始终是有点血缘亲情的。倘若一点都不在乎,按照隋玉兰被梁晋找的人吓吓就能尿裤子的德行,能主动提出捐肾是在有些反常。只是可能对这个女人来说,多年来对钱财的贪欲积累太深,以至于看到徐青枫和梁晋这两座移动的金山时,那些贪念轻而易举的湮没了她原本的那点情分。假如徐青枫真因为被逼无奈去找她的话,这件事还真可能就成功了。

这样一想,事情似乎又好了很多。

徐青枫却没有再来。

梁晋住院已经一个多月,他转到普通病房后每天吃吃睡睡,休息的时候就有人陪着他玩,讲故事或者玩遥控汽车,再后来又升级到了打扑克。他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依旧对以前的事情毫无印象。这几天他只提起过一次“徐病友”,问话是简单的描写式:那个瘦瘦高高的人怎么没来玩呀?

齐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了“瘦瘦高高”是指的徐青枫。徐青脸颊凹陷枫瘦骨嶙峋的样子也实在担不起什么美好的形容词了,梁晋的“瘦瘦高高”实在是实在又客气。

齐叶回答:“他可能有事吧,也可能……出院了?”

出院便意味着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他说完后便屏息等着梁晋的回答,想看看梁晋是不是随着身体康复又记起了什么事情。

梁晋却一言不发。齐叶等了一会儿再去看,有些无语的笑了——梁晋正专心致志的摆弄着他手里那个变形金刚的模型,汽车人的变形已经进行到一半,梁晋眼睛忽闪忽闪全是开心,根本就不在意齐叶的答案。

徐青枫还真就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病友。

这一点齐叶有些无奈,但是平心而论,两者要比较的话,他一定是更倾向于梁晋的。甚至在跟梁晋玩游戏讲笑话,看到后者如早前一样毫无顾忌的开怀大笑,擂的病床都咚咚响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盼着徐青枫再也别出现好了。

他这么盼着,徐青枫还真就一直没回来。倒是期间有个护工阿姨过来,说是秦时秦先生请的。秦时到底还有工作,后来的时候便一周飞回来两天看看梁晋,顺带替一下齐叶的班。他们起初想过请护工,随即看到梁晋失忆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生怕梁晋被外人哄了骗了,于是事事都亲力亲为,其实也没有多麻烦。

齐叶不知道秦时现在请这个护工是什么用意,打电话问了一遍,却得到了一个十分含糊的答案——秦时只说着护工人很可靠可以放心用,对于其他问题却又遮掩着带过去了。

齐叶只能在心里骂了他一句神经病,回头又客客气气的把护工请过来。

不过不得不说对方干活实在麻利,进了房间半个小时的功夫就把暖瓶打满了热水,把蔫掉的鲜花挑出来放进一个干纸盒里,然后墙面地面从上到下的连擦带拖,竟然干净到地面都能当镜子用。齐叶还真低着头在地面砖上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梁晋也凑过来看地上的光影,抬头的时候他和齐叶对视一眼,顿时用一种崇拜的眼神追随者护工的背影,几次想要鼓掌被齐叶给按了下去。

护工停下忙碌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大变样。

沙发的旧罩子被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个蓝底小碎花的棉布套。十几束的鲜花被挑挑拣拣,最后只留下了三份。其中两份被插在两个圆肚子的大花瓶里,团团簇簇的挤在一起,一片红火热闹,最后一份却是只有几枝,被错落有致的插在细颈长瓶里,在角落一放,竟然还带出了一点禅味。

梁晋总忍不住扭头去看最后那瓶,看一眼就说一句“真好看”。齐叶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地位被威胁,还没等表现一下,便彻底败在了护工阿姨的午饭上。

午饭是装在一个大食盒里,齐叶只在看电视的时候见过古代这样的食盒,大圆筒的样子,上下三层,每层都可以放不少东西。护工提的是双层的,上面是菜,下面是米饭。菜的卖相不怎么好,味道却格外的好吃,齐叶不知耻的吃了三碗饭,最后的时候还忍不住眼巴巴的瞅梁晋的饭碗。

梁晋十分警惕的用手把饭碗往自己怀里扒拉了一下,后来看齐叶馋的双眼放绿光的样子,又十分不舍的挖了一小勺给齐叶。他虽然早就回复了正常饮食,然而由于每天的活动量有限,饭量一直不大。今天难得也食欲大振了一回。

齐叶忙不迭的把梁晋巴巴分给他的那勺米饭一口吞嘴里,正嚼着的时候听梁晋说道:“真好吃!”

齐叶连连点头应和:“是啊是啊!”

梁晋塞的两颊鼓鼓的,又道:“比朱医生做的好吃多了!”

“嗯!”

“那……”梁晋忽然抬起头,期盼地问胡护工:“阿姨,明天我们还可以吃这个吗?”

护工自然说可以。

朱医生毫不意外地从梁晋这里“下岗”了。

齐叶不厚道的为他鞠一把同情泪,随后便心安理得开始猛吃病号餐。这个护工阿姨懂的实在是多,饭菜丰盛之余却又无一例外的按照营养比例搭配得当。而且不管酸甜苦辣咸,都无一例外地格外讨梁晋的喜欢。

其中有道酸溜溜的清拌山药,齐叶吃了一口酸的挤眉皱眼直喊阿姨你是不是要打死买醋的,梁晋却一口接一口的吃不停。这时候俩人都明显被喂肥了,秦时周末过来的时候好半天都没合上嘴巴,眼前的俩个人穿着一样的条纹t恤和背带裤,白白胖胖,脸颊都鼓鼓的泛着油光,活脱脱两只并排站立的小白鼠。

他看着就想笑,这次他回来是给梁晋办出院手续,然而刚刚得知医院的系统出了点问题,只能先延后几天。

“要不我们去外面一起走走吧?”秦时看着他俩笑道:“反正还有几天就出院了,医院前面的广场那有一片花树很漂亮呢,带你们去看看。”

齐叶和梁晋齐齐点头,梁晋眨着眼问道:“那出院后我是要去哪儿啊?我忘了我住在什么地方了。”

这个问题齐叶也担心过,他抬头看了秦时一眼。

秦时却揉了揉梁晋的头发,笑着回答:“当然是回家啊。”

“我家在哪?”梁晋问:“你带我回去吗?家里还有谁啊?我爸爸出差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能喜欢我吗?……”

他的问题越问越多,起初秦时还耐心的一问一答,后来便索性让他自己嘀嘀咕咕的问,只时不时含笑看他一眼。

医院的广场很快就到了,这处广场处在住院部和门诊部的大楼之间,中间是个偌大的音乐喷泉,喷泉的水是流动的,浅浅的绕着广场蜿蜒一周,有小桥有草地,花草鱼虫一应俱全。曾有人非议过这家医院的广场,一是这广场面积之大已经到了不合理的地步,从门诊到住院部来回一趟就相当于去了一趟健身房,二是这广场建的过于漂亮,小桥流水各种名贵植株显然不是一家医院应该具备的。这事闹的沸沸扬扬,后来有人不知道用什么仪器航拍了一张医院的格局图,从风水八卦的角度细细分析,竟然一草一木都带着玄机。

这件事最后成了一场热热闹闹的“八一八我身边的那些风水奇事”,而医院的那处栽满各种花树,也成了医院里有名的许愿林。

秦时带着梁晋和齐叶一路走到许愿林内,此时已经到了暮春时节,杏花已经开过了,桃花也已经七零八落的只剩了嫩悠悠的树叶,樱花还有剩,却红淡白褪的没什么生气,像是一场即将落幕的青春剧。

梁晋兴冲冲要来看花,走了十几步却依旧只有绿绿的叶子,不免有些失望。

秦时看他的神情笑了笑,却默不作声的示意齐叶停下来。他们一起站定,梁晋茫然的看了他一眼。

“往前走吧,前面有海棠花,比桃花还要好看呢。”秦时笑意温柔的说:“我在这让齐叶帮我拍张照片,你先当个前锋去探路,我们俩殿后。”

梁晋这几天听故事听的正入迷,一遇到“前锋”“殿后”“杀无赦”这样的词语就激动。他立刻双眼放光的一抱拳,有模有样道:“属下去去就来!”

“属下”一路小跑就没影了。

齐叶问:“你让他自己过去,放心吗?”

秦时看着梁晋的身影没出声。

齐叶忽然一顿,意识到了什么:“那边有人?”

“是。”

“……”什么人?显然不是朱医生,也不会是护工阿姨,他们要见就堂堂正正去病房,何必弄这种玄虚。齐叶的心里瞬间有了答案,却还是不想相信。

他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死心地问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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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梁晋的脚步戛然停下,眨着眼看着眼前的人。

他奉命前来海棠林探路,谁知道刚看到花团锦簇的一角,就被人挡住了去路。他对面的人身形笔直,比他都要高出半个头。身上穿着白衬衫,领口敞开了一点,露出了一点点锁骨,跟那人脸上的酒窝一样格外好看。

梁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跳过那人挺拔的鼻梁和堪称俊美的眼睛,注意力只放在了那俩小酒窝上。事实上他也不会思考这么高深的问题,他只注意到了对方的酒窝越来越深,离着自己越来越近。

头上一软,一个好听的声音随后响起:“我叫徐青枫,你呢?”

梁晋并不喜欢被人摸头摸脸,平时对齐叶和秦时算是格外容忍,然而今天却罕见的觉得好舒服。他下意识地蹭了蹭,随后又有些不好意思,抬脸说:“我叫梁晋。”

“哦,你今年多大了?”

“我六岁,你呢?”

“我比你大一岁。”徐青枫微微俯身,薄唇微抿。他眉眼愈发清晰,阳光在他的发梢上跳出一个又一个柔和的光圈。梁晋心想,“他真好看,和秦时一样好看。”又多看了一眼那对小酒窝后,忍不住改了主意:“好像比秦时……还好看一点点。”

“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好看的徐青枫笑着问道:“我有很多好吃的,也有很多好玩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和你分享啊!”

“……”梁晋忽然想起齐叶千叮咛万嘱咐的“拐小孩的常用说辞”,脑子立刻蹦出来四五种拒绝的说辞。

他顿了顿,看了笑意温柔的徐青枫一眼,犹豫道:“那你能不能等我一小会儿,我去问问我哥哥?”

他说完立刻紧张的看着。

徐青枫笑着点头:“可以啊,我在这里等你。”

梁晋连忙转身,甚至没有多看身后明丽的海棠花一眼就噔噔噔的往回跑了。

徐青枫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专注又充满温柔笑意。

他不会告诉梁晋,二十年前,有个小男孩跑到他的面前,怯生生地问他:“班长你好,我是梁晋,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泥的混小子看他一眼,傲然道:“徐青枫。”

“你今年几岁了呢?”

“七岁。”

“我六岁,比你小一岁呢!”小男孩紧张的咽了一口水,看着混小子后面几个红领巾歪歪扭扭的小孩一眼,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他也不会告诉梁晋,一个月前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两夜,就去找了隋玉兰。事情的发展并非都是顺遂,隋玉兰的性格敏感多变,几次讨价还价,医院的自愿调查险些没能通过。这些办妥之后,却又因为徐青枫的身体太瘦不适合手术而不得不先补充营养。他吃东西吃到想吐,吃不下去的时候甚至拿着自己当梁晋,自己哄自己,几度让萧秘书以为他精神分裂了。

再后来手术之前他罕见的害怕,怕到腿肚子打转,临了他从手术车上跳下来,跑到梁晋的病房门口扒着看了一眼——这些秦时都知情,也幸好秦时打着掩护又帮他疏通各处关系,一切才得以顺利进行。

他在手术的时候才有了那种怕死的心情,人没走到临头的一步,再多的感悟和豪言壮语都是屁话。徐青枫自诩心理素质可以,那时候脑子里却翻来覆去的只有了四个字“我不想死”。什么过眼云烟,什么人来浊世走一场,什么有尊严有底线,都抵不过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他最终活下来了,再次睁眼的时候,医生正好回头,隔着口罩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那一刻他说不出话,再次闭眼,却已经有泪盈面。

七天后拆线,十天后他已经活动自如,于是从各处家政护工月嫂市场处,千挑万选出了一个护工,他跟对方学着做菜,酸甜咸辣的口味却完全按照梁晋的来,厨艺竟然也大有精进。他给梁晋做了一周的菜。

秦时问过他为什么不直接过去,并坦率的表明既然他身体没有大恙,自己当然不会拦着他。徐青枫只摇头笑。

十五天后,也就是今天,他可以出院了。

徐青枫回家选了最简单的衣服,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找梁晋先前给他约好的ivan老师理的清清爽爽。

他要用最好的状态,来认识他最美好的梁晋。

微风吹过,那边的不多的樱花花瓣簌簌落下,这边的海棠花却起起伏伏地挤成了一堆。

春天总是一去不复返,好在你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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