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枫几乎瞬间明白,梁晋已经知道了。
或许知道的并不全面,但是这个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千防万防,把诊断书和药片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把所有医生的电话号码都改成了张三李四的名字,接个电话去阳台,稍有点不舒服就躲起来。

这些日子症状减轻,他刚刚松了一口气,以为好日子还可以这样没心没肺地过下去。谁知道,梁晋在这个时候知道了。

徐青枫的嗓子有些发紧,他缓了口气,哑声问道:“然后呢?”

梁晋愣了,他没想到徐青枫不答反问,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

徐青枫似乎也不需要他明白,梁晋还没准备好劝慰的词,徐青枫就站起来,去书房了。

一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梁晋都没看到书房的门动一下。

屋子里静悄悄的,梁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愣,心里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

是的,他已经知道了。在得知徐青枫去了齐叶老家的时候,他和齐叶做了一件并不算是正确的事情——齐叶佯装在自己家,给秦时打电话,三饶两饶,终于套出了徐青枫的一点去向。秦时当时还顾忌着保密原则,到关键处就顾左右而言他。但是无奈齐叶道行高深,秦时自己苦守着这个秘密又有些难捱,最后终于在“这件事一定不要告诉梁晋中”进入了正式的话题。

梁晋当时还算镇定,他想的是,还好还好,不是癌症,一定能好起来的。

后来他又跑去书房,用电脑查这个病症的相关资料。给所能找到的学术网站挨个发邮件了解相关研究,用小本子记下很多连字都念不全的体检指标。

说不害怕,是假的。

得病这件事,对一个家庭的影响绝不是简单的“加油加油”就能轻松揭过去。

旁观者说话大多轻松,实际上除了加油他们也没有别的可以说。然而只有家庭内部的人,才知道这些“油”不过是一管一管的心血,而他们为了让这油有效,还不得不按捺住恐惧和焦躁的杂事。

而此时对梁晋来说,得知这件事前后大直接的反差,就是他在前一刻还在甜蜜地纠结于选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泳裤以及订酒店的时候是餐全包还是单点,然后转眼间,那个有着长长拖尾沙滩的浪漫海岛,就成了一处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的邮件很多在当天下午就有了回复,这些研究报告比网上的各种言论要靠谱的多。梁晋在那天的大脑几乎趋于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送走的齐叶,怎么一家家查的资料,又是怎么坐在椅子上足足四五个小时没有动,直到邮箱开始响起提示音。

看完各种报告之后,天色已经很晚。梁晋十分平静的站起身,还记得给自己热了热早上的剩饭。晚上徐青枫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的表现也十分正常。

徐青枫问他:“今天在家怎么样?我在商场看到你去年相中的那条深蓝色底有小绵羊图案的泳裤了。你还喜欢吗?还喜欢的话给你带回去怎么样?”

梁晋紧紧的抓着手机,他艰难的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十分平静的说:“不想要了。”

徐青枫轻轻笑了一声,“怎么,不喜欢了吗?那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给你捎回去。”

梁晋嗯了一声,突然道:“我只想要你。”

“想我了?”徐青枫在那边惊讶了一下,随后温柔的声音响起,他喊他:“小傻瓜。”

夜风微凉,小傻瓜强装镇定的挂断电话,终于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梁晋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对未来的恐惧和不安,第一次清晰而真切地席卷了他。

秦时和齐叶说起的时候,有两句话让梁晋印象深刻,他说徐青枫发现病情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没想到这么争强好胜的人得了个如此折磨人的病。他又说徐青枫不想让梁晋知道,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梁晋知道了也帮不上忙,更何况,对于徐青枫来说,假如梁晋拿他当病人,照顾他同情他甚至怜悯他,只会让他更痛苦。

病人在感到焦急和连累亲属的时候,往往潜意识里就会排斥亲属的亲近,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负疚感。徐青枫如今就进入了这样的阶段,梁晋明白,却又无计可施。

梁晋在客厅坐了很久,今晚上照例是两菜一汤,只是菜凉了,汤也冷了,徐青枫却一直没有出来。

时钟咔嚓咔嚓地走着,他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去找徐青枫的时候,书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徐青枫慢慢的走了两步,然后站在了不远处。俩人四目相对,梁晋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和扯了半天的嘴角,突然就失灵了。

徐青枫的衬衣有些皱,身上还有淡淡的烟味。

梁晋想起他从影视城回来的那天,徐青枫风尘仆仆去接他,衬衣微微皱起,胡子拉碴,面色苍白。

梁晋心疼地问他,你工作太累了。徐青枫半晌无言,最后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去机场去的有点早而已。”

他又想起,在影视城的时候,半夜三点他睡不着,微信上那个大鸟头像的人竟然也在。

想必那时候徐青枫就是为了隐瞒病情,才故意疏远他。可是即便前面捱过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最后他终究还是卸甲投降,对梁晋说:“回来吧,梁晋,我也想你。”

--

徐青枫幼时坎坷,运气却也不坏。他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无论学习还是工作都出类拔萃。他不是神明,却能照顾的梁晋处处妥帖。他知道梁晋最爱吃的青菜是绿油油的小白菜,他清楚梁晋的爱好是养花养草,却又总养不活。

他给梁晋买喜欢的草莓味冰激凌,每次都记得买两个。他因为梁晋说有调查称奥迪宝马等豪车的车主出轨率更高,而一直开着一辆公司前台都看不上的高尔夫。

他会有欺负梁晋的恶趣味,从不说情话,喜欢看梁晋吃醋时红着眼眶的小模样。而在外人面前却又格外的洁身自好,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娇滴滴的金屋之好,心爱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地步。

他如今风华正茂,事业刚刚起步。

……

梁晋定定地看着徐青枫,忽然就明白了他隐约的排斥和惊惶。

所有安慰和询问的话,都像是被人按了清除键。梁晋眼眶一酸,低了低头。再抬头的时候,却是有些委屈的小声抱怨:“你怎么才出来。”

徐青枫愣了一下。

梁晋瘪着嘴说:“我饿了。”

——

——

徐青枫没料到梁晋会是这样的反应。

以前他偶尔感冒的时候,梁晋的表现和一个勤勤恳恳的小保姆没什么两样,每天追在他的后面喊他吃药,动辄塞过来一些他原本不喜欢的水果或沙拉,“你生病了”这样的词儿更是天天挂在嘴边。

可是现在,他得病的事情俩人明明心知肚明,却难得的保持了绝口不提的默契。

然而,徐青枫很快发现,梁晋也只是假装没在意而已。

他拉着徐青枫去买年货,稍微重点的东西都抢先拿走,后来徐青枫察觉,他便只挑轻便的买。饭桌上的辣椒和姜片逐渐绝迹,随后步其后尘的是鱼虾蟹以及牛羊肉。再后来,有次徐青枫用电脑,不经意间看到浏览记录里有一串食物名字,随后就发现这些食物包括菠菜和蘑菇都被丢进了厨房的垃圾桶。

梁晋像是一个无师自通的伪装者,难得的每天都笑嘻嘻的和徐青枫早安吻晚安吻。所有的注意事项都借着自个吃素的名义进行。徐青枫很少拒绝他什么事情,只能顺着他去。

俩人唯一的一次谈话,是这件事不久后,徐青枫对梁晋说:“你不用这样,特意查我应该注意什么。以前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

梁晋当时愣了一下,随即点头。

然后两天后,徐青枫发现电脑里的浏览记录,随时都保持了清空的状态。

——他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然而却又无可奈何。

梁晋敏感地察觉到了他那脆弱的自尊,所以尽量不动声色的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不习惯,可是梁晋又能怎么做?他还能做什么?

他在病痛发作时感觉痛苦,梁晋也没好到哪里去——梁晋像是汗毛上都装了监听器的兔子,一听到他嘶一声,几乎瞬间就能找到他的位置。

有次他去厕所,突然再次尿血。徐青枫下意识的先去冲马桶,一扭头,梁晋就在客厅担心的朝这边看着。

徐青枫想的明白,然而想到假如几十年之后依然如此,他又忍不住的绝望起来。此时他先前的豪言壮语,他在乍逢危难时的慷慨担当都荡然无存,徐青枫几乎心想,我到底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孬种,人,我要不起,命,我也要不起。

还不如来个痛快。

可是很快,他就收回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那是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久久没有发作的腹部突然剧烈疼痛。徐青枫前一秒还在香甜的美梦里,眨眼的功夫痛感袭来,他顿时惊醒,忍不住蜷缩成了一团。

眼前一片黑暗,分不出是夜色太黑还是他的痛感太强烈导致的眼睛模糊。徐青枫当时死死的咬着牙,忍不住回头看了梁晋一眼。他回头的过程太过艰难,像是一个被厚重的硬壳压住的乌龟,只不过缓缓的扭头看了一眼,几乎就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回过头来的时候,身子底下全是汗。

当时徐青枫艰难的去看梁晋时,想的是,万一我今晚就过去了,那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了。

他突然很不舍,有些突兀的觉得,平日里的那些纠缠痛苦,又悉数成了奢侈的幸福。

阵痛过去之后,徐青枫再也睡不着。他披着衣服起来,靠着床头发呆。身上汗津津的,过会儿之后又窜起了寒气。他忽然生出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低头贪婪地看了梁晋一眼。

梁晋在床上睡的正香,徐青枫的手轻轻抬起,最后落在了梁晋的耳边。他一下一下的挑着梁晋的头发,动作轻缓。他想起从医院接回梁晋的第一天,梁晋小心翼翼的印在他肩膀的那一个吻。

半小时后他重新躺下,从背后抱住了梁晋。

此时梁晋已经醒了。

黑漆漆的夜里,梁晋的声音有些轻颤,他说:“青枫,我们一直在一起,好好的,好不好?”

徐青枫眼眶微热,答道:“好。”

“那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不自在了,你告诉我,我们不要生疏不要别扭,好不好?”

“好。”

梁晋终于安静下来,又过了很久,徐青枫听他轻声说道:“你知道,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徐青枫此时刚要睡去,下意识的想要说好。随后却是一个激灵,心神大震。

他使劲把梁晋扳了过来。

果然,梁晋的脸上挂满了泪。他在问过徐青枫的病情后多是克制的,微笑的。这一晚却是泪意澎湃,抱着徐青枫再也没撒手。

——

有一个词语,叫做劫数。

它原本是指漫长的时间,后来用来指代厄运灾难。徐青枫无奈的想,老祖宗这么用,还是有道理的,毕竟凡是厄运,时间大多都比好运来的长。

他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开玩笑时,已经到了年底。

在经历了惶恐紧张、自我惊吓等一系列心理大戏后,他终于彻底接受了患病的这个事实。

这期间梁晋功不可没。

梁晋在那晚抱着他痛哭之后,第二天肿的眼睛都要睁不开。徐青枫把挣扎着起来做早饭的他塞会被窝,自己熬了一锅粥。

这之前他对粥这种东西十分抗拒,以前的早饭虽然偶尔也会喝这个,但是却没有特殊的含义。后来梁晋得知他生病,日日换着花样熬粥的时候,徐青枫的心里才开始了一种莫名的仇视。

这天他做好粥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他去喊梁晋起床,推门的时候才发现梁晋睡着了。徐青枫这天心情莫名的好,七窍像是被人给通开了两三个,他凑过去要逗弄梁晋一下,一抬手,竟然在梁晋的发际线那看到了一根白头发。

他的动作霍然停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根白头发如此的突兀,想忽视都难。徐青枫忍不住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有白头发呢?

梁晋才多大啊!他还嫩的像是个学生,背个双肩包说是大一新生也有人信的。

可是他又很快的给了自己答案。

怎么会没有呢?

梁晋最爱睡懒觉,可是这些日子里让他生厌的粥,都是梁晋早起熬好的。梁晋以前没心没肺,说话做事都是随着心意来,现在却要隐忍克制,每天都拿着笑脸对自己。他又不是真的在身上安了雷达装了监控,之所以对自己的声音反应敏感,还不是因为整个的心思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徐青枫看着那根阳光下明晃晃的白头发,忽然想——徐青枫,你到底在为难谁呢?

现在使你痛苦的,到底是你身体上的疾病,还是你自己的心病?

你如此恐惧你的将来,恐惧这些微小改变的习惯,到底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可怕,还是他打碎了你的自尊,你在梁晋面前的威武高大,你的无懈可击?你怕的是梁晋会为此劳累,还是害怕他会因此丧失对你的兴趣,可怜你施舍你同时又不耐烦你?

徐青枫,你怕吗?

——

四周寂静,徐青枫的眼睛微微有些酸胀,他深吸一口气,呼的一下翻身倒在了床上,床垫咚的一声响。

梁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肿起的眼皮遮住了他一半视线。

然而他还是看到,徐青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漏进来,有一半被盛进了徐青枫的小酒窝里。

梁晋顿时被暖到,他伸手按了按徐青枫的酒窝,笑着说:“早上好。”

手被立刻捉住,徐青枫抓着,凑到自己嘴边轻轻亲了一下,回道:“早上好。”

梁晋讶然地努力睁着眼睛,听徐青枫又说道:“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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