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杜如晦!
他怎么在这里呢?他不是随他父亲去了滏阳?我的嘴翕了翕,终是没有唤出声。残颚疈晓

“观音婢,三哥回来了。再也不让观音婢这般操心了。以后,一切,有三哥。”

三哥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压抑的痛,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前跪在父母的遗体前,轻搂着我入怀。

因了我心中有太多的事,因了我总觉得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即便三哥总喜欢宠着我,可我仍旧对他疏疏离离的,所以和他不算太过亲密。可是从此之后,我的亲人只有他,也只有他一人了。

“三哥,观音婢信你。”

三哥本奉杨广之命随太学院长在外游学,偶然碰到前往太原的顺德,这才知道父亲病重的消息,是以日夜兼程赶回洛阳,不想终是没有见上父亲、母亲的最后一面。

“观音婢,来,起来。喝口粥。长孙伯伯、高伯母若见你这般不眠、不休、不吃的,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只两年时间不见,先前那个总喜欢以‘旁听学生’身份长期混在我们长孙府的那位少年,如今已渐褪年少时的稚气,身上无不耀着春回大地的暖色。我庆幸三哥在回程的途中遇到了他。正因有了他的出现,我变了很多、很多……对待身边人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再也不似原来那般的防范着所有的人,再也没有对一些事生出太多的戒备之心,在潜意识中,我有一种感觉,就算我出了事,也会有他袒护。

我将最后的纸钱在父母的灵柩前燃尽,任杜如晦扶起我坐在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粥。稀粥中,我可以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睛关切、焦急的看着我。

是啊,我已然让父亲操碎了心,又何苦累得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总得先走完这一段再说不是?想到这里,我低下头默默的喝完粥,将粥碗递给站在一旁的人。“如晦,谢谢你。”

杜如晦那担心的眸绽出一丝浅笑,“这就对了。”

“如晦、观音婢……快,陛下来了。”

随着三哥的话音方落,杨广携着一众文武大臣已然进了长孙府,同来的还有杨昭。

率着一众人上完香,杨广这才一一扶起三哥和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朕一定满足。”

“陛下亲临吊唁,皇恩浩荡无以言说,小民只求做牛做马效劳陛下。”

“好好好,又一个长孙郎啊。”杨广直是拍着三哥的肩,摆手间,只见一群宫人在高山的带领下鱼贯而入,一一将手捧的金银珠宝等物堆在了灵堂。

我和三哥再度跪拜、异口同声的说道:“谢陛下赏赐。”

“朕的鹰扬郎将呢?”

耳听得杨广不满的声音响起,艳姬有些身形不稳的回道:“回陛下,已派人去长安通知了……还在路上。”

杨广冷哼一声,“看来这个‘孝’字,二公子得好好的和三公子学学。”

二哥不愿离开长安只怕和杨曼青有关。我们一行人到洛阳的时候,杨玄感又被杨广派去驻守西京长安,这样一来,一直对杨曼青有好感的二哥更借口长安公务繁忙而不怎么回洛阳。

听出杨广话中尽是不满,跪在地上的艳姬冷不丁一个哆嗦,不敢再多话。倒是三哥说道:“禀陛下,二哥军职在身,无诏不得入京。所谓忠孝难两全,若和‘忠’相比,这‘孝’也得往后挪挪方是。”

三哥这句话说得在理,闻言,杨广很是高兴。摆手间,史官上前展开圣诏,朗声念道:“长孙氏爰自代阴,来仪京洛,门传锺鼎,家誓山河。汉代八王,无以方其茂绩;张氏七叶,不能譬此重光。览独擅雄辨,炽早称爽俊,俱司礼阁,并统师旅,且公且侯,文武不坠。晟体资英武,兼包奇略,因机制变,怀彼戎夷。倾巢尽落,屈膝稽颡,塞垣绝鸣镝之旅,渭桥有单于之拜。惠流边朔,功光王府,保兹爵禄,不亦宜乎……”

我知道,这是一个国家对有功之臣的盖棺定论,父亲的一身能够得到如此赞赏和肯定,我和三哥都有些动容。三哥感动的看着杨广,“请陛下前往书房休息。太子殿下一路劳顿,只怕也得憩憩才是。”

温和一笑,杨昭看着我说道:“观音婢,上次你请我喝的荷花茶,我至今记忆犹新,你再沏一杯我喝,如何?”

我急忙弯躬屈膝,“是。”

眼见着三哥将杨广、杨昭邀入书房休息,杜如晦将其他的一众文武群臣邀至为宾客安排的地方去休息,我这才亲自前往厨房,为杨昭煮荷花茶……他本不应该穿一袭白衣以示孝,以他的身份、地位,他本不应该如此!

一路行至书房,听到里间传来的熟悉的咳嗽声……只听杨昭断断续续的说道:“父皇,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你是用这种口吻和父皇说话吗?你知不知道,父皇为的是我大隋的千秋万世。”

“父皇怕了吗?”

杨广没有回答,而是摔裂了一个茶杯,茶杯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洌传来,可见杨昭的话很是令杨广愤怒。只听杨昭又淡淡的问道:“父皇原来不是不信这些吗?现在为何信了?”

我脚步一顿,默默的立在暗处,只听杨广说道:“父皇原来是不信,因了此,你皇祖父气得……气得……从此我落下一个弑父的罪名。那个时候我坚信,只要是我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能够得到。可如今,长孙将军他宁死也不愿将观音婢送进宫门,父皇这才感觉到害怕,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操控着观音婢离我们杨家越来越远……可天无绝人之路,钦天监说了,冲洗也许可以……”

“不,父皇。”不待杨广将话说完,杨昭的声音显得极为焦急,“长孙将军夫妻方方过世,按照《大业律》规定,其子女都得为亡父母守孝三年,三年之中谁敢谈及婚嫁?”

“朕是皇帝。朕可立《大业律》,朕也可废《大业律》。”

“那国之法度呢?国之利器呢?父皇,您这样会失信于民啊。退一万步说,天下都是您说了算,可如今,您逼观音婢嫁给儿子,观音婢会怎么想?儿子听人说了,这么多天,观音婢不吃不喝的跪在长孙将军灵前……那是爱父之切啊。她是女孩儿家,无需讲什么忠,她只需讲孝就可以了。如果父皇逼急了,儿子想着以她的孝心,只怕她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也说不定。”

“你!”

显而易见,杨广震怒之极,他几近咆哮说道:“你听没听萧御医说过,长孙将军的病拖一、两年不成问题。可他为什么去得这般快?那是因为他自己寻死!”

寻死?我心悚然一惊,只听杨广继续说道:“他宁肯死……宁肯用死换三年之期……拖得你……”

我的手几近端不住手中的茶托。整个身子靠在墙上,眼睛失神的盯着屋檐下那白色的灯笼随风飘飞。一时间,我泪如雨下,犹记得父亲去世那天,萧御医为父亲殓丧,他摇头叹气的说‘居然是心脉断了’的话……那情景不时的闪现在我的眼前。

当时我不明白‘心脉断了’是什么意思?按法医学理论,没有心脉断了的说法。我只当是古人为死者做的盖棺定论。可如今我乍的明白:父亲是为了我……为了我自断心脉而亡。

一如九年前,为了躲避独孤伽罗有可能对我的伤害,他九死一生的带着我闯突厥。如今他等不来李渊的信,只好自断心脉为我争取三年的守孝时间,这三年,也许会发生许多事也说不定……

爹啊,我宁肯进那宫中独善其身,也不想要您用命来赌女儿的明天啊!

我又造下一笔罪恶,我人生的第三笔罪恶……父亲的命……母亲的命……这叫我如何承受?

我瑟瑟发抖的肩膀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一只手捂住我的唇,另外一只手替我捧着我颤抖得厉害的茶托,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观音婢,别。”

是三哥,他也听到了吗?他会恨我吗?是我,是我逼死了父母,让自己几近再度沦落为一名孤儿。

我的思绪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惊醒,只听杨昭说道:“父皇,您怎么能够仅凭萧御医一人之词就断定长孙将军是自断心脉呢?若这事让观音婢知道了,您让她还活不活?父皇,求您了,看在儿子的面上,放过观音婢。”

“你是真喜欢她,是吗?”久久得不到儿子的回答,杨广的声音充满了悲愤:“难道这一切真的是命?他们二人若真的结合……昭儿啊昭儿,你……你如今这番,让父皇如何说你?”

杨昭咳嗽两声,轻声叹道:“父皇,我大隋虽兴佛教,但……那些不过是长捷法师替他们二人卜的命格而已。一个虽是‘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这贵不可言的命格不一定就是凤仪天下。一个虽是‘济世安民’可福天下,但不一定是主宰天下的命,凡是帝王将相都可以福天下啊……父皇,难道您忘了,二郎与儿子是表亲……若父皇以后善待二郎,以二郎皇戚的身份地位必会忠心事主,到时候父皇封二郎一个王爷,那样的话,观音婢就是王妃之命,王妃之命一样贵不可言……这样一来,他们的命格就不存在对我大隋的威胁。”

一番长话之后,杨昭很是咳嗽了一阵。可以听见杨广轻拍儿子背脊的声音,又听杨广说道:“昭儿啊昭儿,你……你……不想你……唉,父皇一直怀疑长孙将军所说的观音婢许了二郎之说,只可惜长孙夫妻二人双亡,你叫父皇如何逼他们将生辰八字的草帖交出来给朕看一看?父皇只有传令天官去太原,从李渊手上要观音婢的生辰八字了。如果李渊没有草帖……哼……”

“父皇,不许,不许伤害观音婢,如果您伤害观音婢,儿子也不想活了。这残破之躯,活着也是受罪。”

“你威胁我?威胁父皇?你知不知道,父皇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那现在呢?父皇又在怕什么呢?父皇不是怕了吗?”

“父皇不是怕,是担心,是为了你在担心。”

杨昭听了杨广的话很是感动,一惯清淡的口吻略带了些激动,“儿子最庆幸的是有父皇这样一位疼着儿子、想着儿子、为着儿子好的父亲。可是爹,如果你真是为我担心,那就应该知道儿子的心事,就让儿子看着她安安稳稳的长大,有一天算一天,有一年算一年。”

对儿子这声‘爹’的呼唤,杨广显然很是动容,声音充满着无奈和疼惜,“昭儿,父皇可以答应你,现在不对观音婢怎么样。父皇也答应你,让观音婢替长孙将军夫妻守丧。可是……如果在这个期间,你……你万一发生了不幸,无论如何,观音婢她都必须给你陪葬。”

陪葬……陪葬……原来我这个充满了罪恶的身子来到这个历史国度的最终使命只是陪葬?

秋日的风冷冻了我的泪。我唯愿这一切是梦,明天就会醒来。

杨广父子仍旧在争吵,而杨昭的咳嗽声也时不时的传来。

耳听得杨广怒气冲冲远去的步伐,三哥拍了拍我的手,“观音婢,去,太子殿下还等着你呢。三哥得去陪着陛下。”

看着三哥温和中略透着悲愤的眼神,我诺诺出声,“三哥……。”

“嗯?”

我低下头不敢看三哥的眼,我不知道他眼中的悲愤是因父母皆是为我而亡还是杨广偏要置我于死地?

“观音婢,三哥只有你,而你也只有三哥。”

三哥居然看出我的心事,看出我的悲痛,看出我恨我自己……

感觉得到三哥的手紧捏着我的肩,给足了我温暖和勇气,他继续说道:“去罢,观音婢,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三哥。”

抹了抹脸上的泪,我端着茶进了书房。

大师兄和杨昭的笑颜依次在我的眼前绽放。我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们是如此的想像,即便是笑也是那般的纯粹洁净。

只是在21世纪,大师兄的笑多少带着点算计,一如怀真所言,大师兄是将我推出挡着那些学姐、学妹的死缠烂打。

而在大隋,杨昭……那笑、那眼光,我明白,是真正的宠、真正的爱。

曾经我以为这份宠是因了父亲,因父亲是杨昭最佩服的人,是以杨昭宠我很是正常。曾经我以为这份爱是因了友情,因为在这个国度,只有我、只有我愿意与他亲近。

可如今,听了他们父子的这番对话,我方知道……

“观音婢,你来了。”

杨昭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见清瘦得不成人形的他正用一块雪白的帕子擦着嘴角,见我进来,他偷偷的将帕子塞入袖袋之中,可我仍旧看到雪白的帕子上那点点的鲜红。

看着笑得温和的人,我小心翼翼的端着茶来到他面前,他接过茶杯,打开茶盖闻了闻,“嗯,真香,很提神。这味道令人脾肺一新。”

他抿了几口茶将杯子放在桌子上,伸手将我拉到他身前,握着我的手,脸上尽是温柔的笑意,“瞅瞅观音婢的眼睛,都哭成桃子了。好啦,长孙将军看见观音婢这副样子,只怕会心疼得不喝孟婆汤的。”

不喝孟婆汤如何超生?他是以父亲魂魄要安息为由劝我好好待自己啊!耳边不时传来他‘虽说是秋天,但手也不能冷成这样’、‘观音婢,以后不许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了’的话,接着,一块硬冰冰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又听杨昭说道:“这是父皇赏给我的免死金牌。观音婢,你一定要收好,可不能弄丢了。”

免死金牌?我的泪再也没有忍住,‘啪嗒、啪嗒’的滴在免死金牌上。看他的情形和咳嗽之状……依我的判断,他活不过今冬。那些太医报喜不报忧的话都不可信……

杨昭从另外的袖袋中抽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的替我试着眼泪,“观音婢怎么又哭了?都是我不好。不该让观音婢想起长孙将军、长孙夫人,是不?”

我摇了摇头,跪在杨昭的面前,“殿下,这免死金牌,观音婢不能收。”

杨昭急忙扶起我,说道:“我是一朝太子,连父皇都奈何我不得,我留着这免死金牌有什么用呢?倒不如给观音婢当玩意,还有些用场。”

仅仅只是玩意吗?是担心我会陪葬吧,所以用这免死金牌救我一命!

见我执意不肯收下免死金牌,杨昭笑道:“如果你不收的话,我这就命礼部的人将那紫檀屏风从御赐之物的单子上抹掉,那长孙将军最喜爱的珍宝就不能陪他入土了。”

紫檀屏风……是我求了杨昭让他在礼部的单子上做了手脚。如今那紫檀屏风又再度握在了母亲的手上,她应该追上父亲了吧。她应该和父亲、千金公主在一处了吧……

“观音婢,答应我,一定要活着。人只要能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无论前途坎坷也好,还是病魔缠身也罢,观音婢,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

一袭雪衣,衬得眼前的少年似世外的谪仙,温润的面容、柔和的语调从此定格在了我的脑中。我时有在想,如果……如果这位少年不死,也许历史将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一切没有如果……

------题外话------

咦,今天是小年啊。朋友们小年快乐。多更一些,同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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