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是病了一场。清醒过来时,锦儿告诉我我已经昏睡了半个月。这半个月,天君日日来探我,下令仙医阁的神医们驻扎潇湘馆办公,我不清醒,他们就不能离开。为了我的事,他还和西王母拌了一次嘴。天君待我的好,我自己是深知的。感动之余,还能咋地?仙界又不兴以身相许啊!
我虽然清醒,身子还很虚弱。其实在南天门罚跪倒没什么,主要是饿坏了。锦儿嗔怪道:“那时候给你和杨将军送吃的,偏偏姐姐你一口都不吃,身子终于撑不住了吧?”

“那个时候我哪有心情吃?”我蓦地想起昏倒那天的情形来,便问锦儿,“那天我昏倒,是谁送我回来的?”

锦儿的眼睛立时就睁大了,表情浮夸,情绪激动:“送你回来倒是天君和杨将军一起送回来的,只是只是……”锦儿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我不耐烦。

“只是,是天君抱着姐姐回来的。”

锦儿的话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意料之外。

再见到天君时,我竟羞赧得始终不敢直视他,而他只当是我病了一场,人没精神。我卧于榻上,天君就坐在榻前的圆椅上,锦儿带着其他人退下,便是我与他的单独对话时间。

“绛珠,对不起。”天君竟然跟我道歉,我一颤,又惊又不安。他继续道:“我不知道我母亲会公然给你难堪。”

“她连我的命都想要,这点难堪算什么?”我低低道。

天君叹一口气,“朕接她来天庭,原只是好意,为了行孝道,没想到母亲对你这样跋扈。”

见天君自责不已,我心有不忍,从榻上起身,跪拜道:“是绛珠不好,破坏了天君与王母娘娘的母子感情。绛珠日后一定蜗居潇湘馆,谨慎再谨慎,避免与王母娘娘起冲突,少让天君夹在中间为难。”我是诚心的,我能报偿天君待我深情厚谊的也只有这样的做法了。只是我这样一番剖白听在天君耳里,或许分外惹人心疼,天君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惜,他竟不自觉伸手要轻抚我的面颊,我一慌,忙向后退了一步。

天君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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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苏醒,能来探望我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其实也没多少神仙能来探望我,西王母一到天庭就与我摆开了立场,哪有神仙傻到不去抱天君母亲的大腿,而来讨好我这在天庭没有丝毫根基的西天来客?除了嫦娥、杨戬这样铁杆的朋友之外。杨戬不当值的时候就会来潇湘馆,使劲说笑话与我听。他平日里不苟言笑,竟要说些声情并茂的笑话逗乐我,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所以哪怕他的笑话再蹩脚,我也配合着哈哈大笑。我心里牵挂仙医阁的那只细犬,不知他的伤恢复得怎样,杨戬说会代我常去探看。我嘱托他千万别让天君知道细犬伤我之事,以天君待我的态度,肯定会把细犬活剥了。我告诉杨戬等我身子全好了,就和他一起去仙医阁看那只细犬。

嫦娥被禁足,只能遣玉儿和宝蟾送来些药汤、膳食。我同她俩打听些嫦娥的近况,得知她虽被禁足倒也闲然自得,每日里围绕着那棵大桂子树翩翩起舞,舞累了便饮桂花酒。玉儿告诉我嫦娥似乎越来越依赖桂花酒,一日不喝就想念得紧。我心里蓦地一“咯噔”,眼前浮现那日在赤霞宫撞见月神递给一个仙娥一个玉瓶,嘱咐她去广寒宫浇灌桂花树的情景来,我忙问玉儿:“除了跳舞,嫦娥姐姐喝完桂花酒还有否做出其他出格的事情来。”

“那倒没有。”玉儿仔细思忖答道。或许是我多心了吧。

神瑛竟也来了。依旧是白衣翩翩的惨绿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了些。不知为何,见到神瑛,我心头便划过一丝隐隐的疼痛,那疼痛伴着丝丝绺绺的甜蜜一路从心里直漫到唇边来。

“你最近是怎么了?我病了,仿佛你也病了一场似的,整个人都憔悴了。”

“为伊消得人憔悴。”

神瑛一言,我心里猛然一颤,更清晰的一抹疼划过。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伊人是指我吗?我心慌意乱心猿意马起来。

神瑛见我心不在焉,便道:“我恨不能自己代替你病,你可不要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知道你病了我见不到你在赤霞宫内会寝食难安如坐针毡吗?”

心头一阵阵暖流淌过,激得人心荡神驰。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便两相对望,静静而坐。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滴血,因为我在神瑛眼里看到了两朵桃花。

直到我身子痊愈,能四处走动,我才知道神瑛为了来探我一面,答应月神去仑山陪伴东王公一年。我要一年的时间见不到神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天上一日还是人间一年,若是人间的情侣如此长时间不见面,什么黄花菜都凉了吧?想到“情侣”二字,我就慌得紧,我竟然将自己与神瑛比作人间的少年爱侣,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神瑛的天庭,我每日惴惴不安惶惶惑惑地度过,干什么事情都六神无主的。锦儿说:“姐姐,你若是人间的娇小姐,我会以为你每日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是犯了相思之疾呢!”我心里一惊,后怕不已,连锦儿都看出来了,那些有心之人就更容易窥见些端倪好大做文章了。我不能被西王母再寻到什么由头,我得自保。

我开始尽量找些事情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我不论是打理竹林,还是看书写字,都能轻而易举就想起神瑛来。他白衣飘飘笑容温暖的模样总能一不小心就浮现到我眼前。我疯狂地想念神瑛,想着他在仑山陪着东王公到底干些什么。我想起从前在昆仑山看见他与东王公对弈的样子,便命锦儿去找棋盘,央求锦儿与我博弈。锦儿不擅棋艺,被我厮杀几盘丢盔弃甲就说什么也不和我下棋了。我开始学着一个人下棋,然后想起人间的某个诗人写下的某句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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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来潇湘馆找我,见面就说:“你病体康愈,再不出门走走,人都要发霉了。”

我懒怠起身,杨戬又说:“你是不是担心外婆又找由头罚你?”杨戬说的倒是个理由。

“没事的,”杨戬道,“我们去一趟仙医阁就回来。如果被外婆撞见,我就说你病体还没有痊愈,陪你去仙医阁取药,这样外婆也不好再责罚你什么了。”

杨戬是好心好意,在仙界,除了天君和嫦娥,也就他待我最真诚最肝胆了。杨戬对我的情意,我总是归到友情一类,从未想过还有另外一层。提到“仙医阁”,我想起那只和西王母一样总想要我命的细犬,是时候该去会会他了。

和杨戬一起向仙医阁出发。远远的,便望见一短毛细腰的白犬在云踪里玩耍。走近了,细犬也看见了我们,他凌空一跃就向我们扑来,我本能地躲到杨戬身后去,那细犬却是扑入杨戬怀里,一个劲地钻头撒娇。杨戬抱着细犬,回身看我,眼神里是一抹戏谑。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疑惑道:“一段时间不见,他怎么和你亲昵成这样了?”

“一半是缘分,一半是我个人魅力大。”杨戬酷酷的,答得十分认真。

我勒个去!

杨戬抱着细犬,我们一起走到仙医阁外的石阶上坐着。细犬趴在他手臂上,看着我,目光里盈满哀伤。我不解,这犬儿转变得也太快了,先前还凶恶无比,一转眼功夫竟温柔如斯。

“你是怎么让他驯服的?”我郑重地问杨戬。

杨戬不再开玩笑,“让刘神医不停给他灌镇静的汤药,把他心里的戾气都浇灭了,他也就乖巧了。”

我试着抱过细犬,细犬即便在我怀里也没有肆意妄为,安静地伏在我的臂弯,只是伸出爪子去我腰间抓那条狐狸配饰。我慷慨地解下天君送我的那条狐狸配饰,递给细犬,道:“借你玩会儿,这可是天君送我的,不然你这么喜欢它我就送你了。”

细犬抓着那条配饰,嘴里呜咽,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成串成串滚下来。

我和杨戬都唬了一跳。杨戬抱过我怀里的细犬将他往空中一扔,细犬在空中打了个璇儿,化身人形,捧着那条狐狸挂饰嘤嘤哭泣着跪在我们跟前。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问细犬。

细犬抽泣着道:“小的叫阿细,与这白狐是千年好友,白狐曾对小的有恩,将小的从一猎户手里救下,然后和小的一起在深山老林修行,白狐下凡迷惑君王,是为了修行增加道行需要男人精气,也不是存心危害人间。可是她惨遭身形俱灭,于情于理,小的都该为她报仇。”

“白狐是被天君赐死的,你要如何报仇?你不找天君报仇,反找湘妃报复,明摆着柿子捡软的捏。无怪乎人间要诟病你们狐朋狗友下作的勾当。”杨戬狠狠训斥,阿细跪着只是伤心,并不辩驳。

我怕杨戬话说得狠了,徒增阿细伤感。阿细虽然是只细犬,对那白狐也算重情重义,这一点就让我敬重。我对阿细道:“阿细,白狐已死,你告诉我你是想随她一起死,全了你们的情意,还是想活?”

“阿细当然想活。”阿细不假思索答道。

“好,从今天起,你就要忘记你与白狐这茬,不管你与白狐情谊多么笃真,都必须忘记。否则,天君一旦知道你与白狐的关系,以及你到天庭寻仇的事,你在劫难逃。”

“湘妃娘娘不是危言耸听,他是为你好,阿细。”杨戬道。

阿细忙叩头求救:“请湘妃娘娘和二郎真君救命。”

杨戬略一思忖,道:“这样吧,从今往后你跟着我住进真君府,你也不要再叫阿细了,就叫哮天吧!”

从此,天界之中多了一只哮天犬。哮天犬就地一蜷缩,变回短毛细腰白犬扑到杨戬怀里,杨戬摘下他手上的狐狸挂饰递还给我。我冲他笑笑,

伸手揉了揉哮天犬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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