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从沉思中被惊动,微微转过脸来,眼睛中放射出兴奋的光彩:“啊,楚老师!”
楚雁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搬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楚老师,想不到您今天会来,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连我家里的人都……”新月仰望着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早就该来的,”楚雁潮发觉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过去说,“为了不打扰你的休息,我最近没到家里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我本来是想写封信告诉您的,可是又怕影响您的工作,您那么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渴望着和老师见面,又怀着惟恐连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着说,“就没写……不,写了,没发……”

“哦,你应该寄给我,”楚雁潮觉得遗憾,“好让我早一些知道。”

“我怕您知道,怕您为我着急,所以那封信重写了两次,还是没发,”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着,脸上的红晕更浓重了,“反正我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脏又面临新的威胁的时候,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怕惊扰了她的老师;现在,老师来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师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你怎么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这样说,“天气凉了,你应该时时注意保重身体;大夫不是给了你预防感冒的药了吗,在家里没有按时吃吧?”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唇,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批评——她从没有丢下过作业的时候,而现在对待比作业还重要的事儿,却疏忽了。

“忙?你在家里还忙什么?”楚雁潮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我哥哥结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彦结婚了……”

“就是你那个女同学吗?她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和你……”

“不,她比我大两岁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时候入学早,比她早了两年……”新月忽然又伤感起来,“可是,现在又让病给耽误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妈常说的一句俗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楚雁潮懊悔刚才提到她的年龄,赶快扭转话题,回到那件喜事儿上去:“你应该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兴,这为你们的家庭也增添了快乐!”

“欢乐,是欢乐啊!我哥和淑彦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们永远欢乐、永远幸福!”新月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礼好热闹,我还亲自去迎亲了呢!”

“唔!”楚雁潮的心中却蒙上了阴云,这个不幸的姑娘,对人间美好的事物,这么好奇,这么热心,充满了深情,为了别人的美满结合,她无私地去忙碌,却不知道,这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人生中的黄金季节,她自己恐怕已经等不到了!“新月,你身体不好,怎么还能去操劳那些事情呢?恐怕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许……”

“下次?没有下次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家里难得热闹这么一次,以后我还能再为谁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妈妈在操劳,妈妈累坏了……”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刚才被唤起的那点儿兴奋之情,又被什么给冲淡了,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是啊,没有她什么事儿,哥哥的婚礼结束了,妈妈的心事全没了,她呢,躺在医院里。这半个月当中,哥哥和嫂子经常来看她,爸爸和姑妈也来过几次,惟独妈妈没有来。难道妈妈真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了吗?不知道女儿在病中更需要母爱吗?

楚雁潮猜测着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测是困难的。

“你不要惦记家里的事了,要安心在这里养病……”他说。

“我知道,”新月说,“我现在感冒已经好了,大夫不让我出院,也许就是让我避免干扰吧?我……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想了!”

晶莹的泪珠,漫出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从长长的睫毛中间滚落下来!

泪珠仿佛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发出冰凌碎裂似的响声,他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那响声!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却并不清楚新月何以这般孤寂,又何以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于这样悲观,难道果然如卢大夫所说,她另外还有什么心理负担,而这又来自她的家庭吗?楚雁潮曾多次去过她家,这个家庭给他的印象是和谐而安宁的,他认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并没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妈之间有什么矛盾,也许这个了解太肤浅、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家里遇到了……”他谨慎地问,却又很难把问题提得大具体。

“哦,没有……”新月擦去腮边的泪珠,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显然在掩饰刚才流露出来的情感,“家里的人都对我非常好,每次探视时间,他们都轮流来看我,这,我就很满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们……可是您来了,您看我多高兴啊,楚老师,我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问,他的到来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感到欣慰,但愿新月从此不再烦恼!“以后的每次探视时间,我都来看你,好吗?”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楚雁潮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新月说,“我记着呢!”

“唔?什么时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担心他和卢大夫向新月隐瞒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嘛,您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着说。

“噢!那不是我故意隐瞒,而首先是你自己误会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说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恋之情,那时候,新月是那么健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无忧无虑!他和她,都不曾料到会有今天!楚雁潮多么想再一次帮新月提着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斋?啊,也许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伤感,极力像闲谈似的说:“仅此一次,可以原谅,希望以后在我们之间连误会也不再有,好吗?”

“好……”新月轻轻地回答,注视着她的老师,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

“那么,我要求你……”楚雁潮恳切地望着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烦恼都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来分担,烦恼被分开之后,它的分量就减轻了……”

“我……没有什么烦恼呀,”新月说。真遗憾,她刚刚做出的许诺,却不能完全兑现。人的内心深处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隐秘,新月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常常搅扰着她的心,却又难以捉摸,难以把握,像一个猜不透的谜,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缠绕在脑际,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难以入睡。这使她烦恼,使她痛苦,却又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陈淑彦。她只有把这个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猜测闷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试图证实,因为一旦被证实,不仅她自己难以承受,恐怕整个家庭也就不得安宁了。现在,她只有在心里暗暗地请求老师原谅她的隐瞒,让更重要的事情来压倒心中的烦恼了,“老师,我着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学?你不要着急,明年暑假之后你才能复学呢,那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违心地描述着一片幻境,竟然又觉得那么真切,也许不是幻境,说不定新月真的还有那一天!“到那时,我来接你……”

“谢谢您,老师,我耐心地等着,”新月的嘴角挂着笑容,“我现在着急的,是您的译文……”

“哦,译文?”楚雁潮没有料到卧病的新月却在为他的事着急,就有意轻松地说,“出版社已经答应了,推迟到明年出书,这样,我就不必太赶了,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推迟?最好不要推迟,我多么希望早一点儿看见它出来啊,这是您的第一本书!”新月殷切地看着他,“这次带稿子来了吗?译到哪儿了?”

“没有……”楚雁潮觉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着他加快进度,为了新月他也应该拼命往前赶,可是他却……他不能对新月说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也不能说因为她的病而无心译著,他只能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带来!我想把译文推敲得严谨一些,所以就译得慢了,现在正在译《出关》“噢,《出关》,”新月回味着她过去读过的原著,“鲁迅在一个短篇里写了两个大思想家,确是大手笔!可是又写得那么轻松、幽默,我记得,好像写到老子在上面讲《道德经》,听的人却在下面打盹儿,一句也听不懂!”

“老子的‘道’是很难懂的,人家以为他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才去听的,结果大失所望,坐在那儿受罪!”楚雁潮笑着说,他想借鲁迅的幽默缓解一下新月的烦闷,“讲完了课,还让他编讲义,辛辛苦苦写了两串木札,才给他五个饽饽的稿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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